此时此刻,全清山山道上的三里亭中。

看着卷宗里描绘的这人模样,借着对茶馆小二的话语的记录,那样一个眼高手低、歪门邪道心思充足的“乞丐头子”形象便几乎要从纸面里跃了出来。

“嘿嘿嘿……”张五九此时无比愤怒。积攒了许多年的恨意,在看到那人的画像的一刻,重又爆发出来。

可是这时候,他只能笑。

笑得无比狰狞,面孔都已经扭曲起来……可是嘴角仍然止不住地上扬。

那后面还有好几卷的内容,显然是关于此人之后的经历的。

张五九合上卷宗,放进盒子里,让骷髅们把它收了起来。

“你为什么笑?”赵彧十分不解。

“嚯?你们居然不知道我为什么笑?”张五九这回是真笑了,“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组织,什么事情都知道呢。看看这卷宗,事无巨细地调查那个人的行动……可你们没有调查过我么?”

“这个真不知道。”赵彧摇头,“我只知道你的行动十分怪异,经常会发出那种特殊的笑声。”

“嘿嘿嘿……那我便免费告诉你一样情报。”张五九说,“知道我为什么无论是喜是悲是怒,最终都会变成笑么?因为……我有病。很严重的病。”

……

……

三鹰学会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情报组织,它可以调查很多事情……但这些冷冰冰的事实背后,有些事情还真的只有当事人清楚。

比如,张五九的病。

三鹰学会的人只知道,包括他在内的一大批乞儿,被那个名叫苏长信的人不断地折磨。

但只有张五九自己清楚,当年的折磨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心理创伤。

无数次被头朝下淹入水中,然后在他意识崩溃的边缘将他捞出。

让其他乞儿把他吸进去的水拍出来,然后再把他丢入水中。

经历了那样悲惨的童年,让张五九患上了一种怪病。

他的脸时常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咧着嘴,阴沉沉地笑。

尤其是他还被那个“乞丐头子”剁掉了命根、成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太监乞丐。

如此一来……那奇怪的“笑病”发作之后,他的笑就变得愈发瘆人。

但这是他愿意的吗?

当然不。

他也想像正常人一样有愤怒,一样有哭泣……

可是情绪一起来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就会开始笑。

不该笑的场合也在笑。

……

……

如此悲惨的事情,听起来却有点好笑。

张五九自己一点也不想笑,可是讲完之后却又笑起来。

赵彧沉默了。

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永远在阴笑的、坐在棺材里的少年,居然是得了这样的病。

空气一度寂静。

很久之后,赵彧才幽幽地说:“其实,我在学会内部也是有一些推荐的名额的。如果你看得上我们的话,我可以作为邀请人,邀请你加入我们……我觉得你和我们的气质非常相符。”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嘴里会冒出这样的话来……

可能是张五九幼年的苦痛经历,唤起了赵彧儿时的回忆。

她是一个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母亲则是个风.尘女。

母亲晚上工作,白天休息,赵彧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与各种疑似她爹的男人做着不明的运动。

后来一阵瘟疫来了的时候,母亲只能无力地倒在那张“工作”了许多年的床上。

那段童年,讲来容易,但对一个孩子来说一点都不容易。那种心理的创伤,使得她在进入修行宗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默寡言、反应缓慢。

她深刻地理解那种影响……

有些苦难,并不会让人变得更好,而是会摧毁一个人心中很多美好的期盼。尤其是童年的阴影,尤其容易改变一生。

比起张五九,她已经十分幸运了。

……

但张五九显然理解错意思了。

从原本的不信任,变成了现在的……直接拒绝。

“嚯,那我懂了。你们这个什么劳什子学会,大概是想要把我拉进去,变成你们的会员……所以才对我这么上心,给我弄一份这么详尽的调查报告。”张五九说,“嘿嘿嘿,我现在就跟你们说,别想这些了。”

“为什么?”赵彧不是没有想过对方的拒绝,但没想到拒绝得这么快。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张五九咳嗽着,把自己的身子挪进棺材里去。似乎他身上除了那种笑病以外,还有很多病,必须要长时间地泡在那个棺材内部的血红色液体里才会好受一些。

赵彧却还是十分不解。“什么不一样……”

“嘿嘿,你被砍断过腿么?”张五九冷笑。

“没有。但是我没妈了。”赵彧认真地说。

张五九像是被噎了一下。

沧州人最恶毒的骂人话,就是骂别人没妈。

张五九作为曾经在沧州街头讨饭的乞儿,自然是没爹没妈的,少不了许多这种恶毒的嘲笑。这回赵彧主动说自己没妈,便好像是在说……我们其实都是一类人,你的痛苦我都理解。

“不,你不理解。”张五九还是摇头,“你们终究是站在你们的立场上,近乎施舍一般地对像我这样身世不幸的人给予同情……就如同沧州的街上那些发了善心、给流浪儿们钱财的那些富家大小姐那样。我讨了几年的饭,我看到你们那种眼神我就明白……嘿嘿……”

他的棺材被骷髅们抬起来了。在离开之前,他最后说了一句:“如果说驱动你们的所作所为的,是心中对他人的善意……而我,支撑我走到今天的,则是恨。我们啊,终究不是一类人。”

说完,他便让骷髅们抬着棺,一摇一晃地下了山去。

……

其实有些话,他不想说得太多。

当年作为乞儿的他,被折磨至濒死,脉搏都已经断了,于是很快被抛到沧州城旁边的河里。

结果顺着水飘了一里路,居然又活过来了。

那时候的他,莫名地进入了一种假死状态……然后在活过来的时候,正巧被一个赶尸派的长老给捡到了。

长老赞叹他,居然能够不凭借任何修行之物的辅助便进入假死,说明是练习赶尸功法的上好天赋。只是,受伤实在太重,五脏六腑几乎全部被踢得破裂,后面能不能活下来还是得看造化。

“看造化”三个字,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基本上没几个人能挺过去这一关。

在其后的许多天里,他接受了换血治疗……用一种阴寒的尸毒来代替他的部分血液,逆天改命,强行修复他那破损的脏器。

这种办法进行治疗,据说存活率极低。想要活下去,这个人的意志要极其顽强,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楚。

张五九活下来了。那年他只有八岁。

后来连长老都忍不住问他,当时怎么扛下来的。

他说,胸中有一股燃烧的愤怒,告诉自己还不能死。

这股愤怒,这股恨意,支撑着他忍受着积年累月的病痛,一路走到今天。

他曾经说,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的不是尸毒……是复仇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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