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快到傍晚的时候,埃莉诺才回到贫民窟的‘家中’。

她依旧穿着棕色的大衣,用贝雷帽盖住自己的金发,纤细的双手却在推着一辆农用的小车,小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材、锯子、铆钉、锤子以及其他工具。

“姐姐,你回来啦。”

埃莉诺打开大门,看见安诺依然安然无恙的躺在床上。看着那张灿烂的笑容,埃莉诺也欣慰的笑了,她就忽然觉得这一整天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埃莉诺给他展示了小车上的木材。

“姐姐你这是要……自己动手做一张新的床吗?”

“是啊。”埃莉诺从口袋里拿出一枚蜡烛,用火柴点燃,然后稳稳地放在了屋子里唯一的桌子上,昏暗的房间忽然明亮起来,可也只限于这一个角落而已。

“这张床已经很不牢固了,如果再不换一张新的,等到彻底坏了再换,就来不及了。“埃莉诺顿了顿,轻轻笑着说,”而且……你也一天天在长大,我们不能总是睡同一张床。有一天你会长得比我高的多,你需要一张更大的床。”

“这有什么关系呢?”安诺不理解,“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是睡同一张床的,爸爸妈妈们也没有阻止我们。”

“爸爸……”埃莉诺垂下眼眸,轻轻的重复了这个词,然后叹了一口气,“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了。”她说,“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当然。”安诺从床头拿出一本书说,“这本《国富论》我已经看到一百五十六页了,再过几天我就能看完了,到时候……我也差不多能下地行走了。”

埃莉诺走到壁炉旁,点燃了木柴。这些木柴被反复点燃过很多次,许多都已经没法再点燃了,可是如果要新的木材就需要到集市上购买,或是自己出城砍伐。且不说现在巴黎城全城封锁,严格宵禁,就连自己能不能拿得起斧头也是个问题。

光是买这些做床用的木材就已经花光埃莉诺这些日子的全部积蓄了,只能委屈一下这些木材再为他们俩点燃一阵子了。

不,确切的说只是为了弟弟安诺。

埃莉诺在壁炉旁用杆子撑着起了一个铁架子,将一个两个手掌大小的黑锅放在铁架子上,然后放入一些自己完全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有些看着像蘑菇,有些看着像饼干,还有些埃莉诺觉得根本就是蔬菜。但正是这些玩意儿,神奇的治好了弟弟的病。

埃莉诺觉得朱斯蒂娜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从她的字里行间中不难看出她对东方的鄙夷,可是她最最喜欢的却又恰恰是东方的东西。她喜欢喝茶,尤其是东方茶,她喜欢瓷器,只有东方有瓷器,她还喜欢东方诗人的诗,甚至连这些药也是她从东方采购的。埃莉诺不知道这些药到底是什么成分,但只要能治好弟弟的病,就算是便水也要喝下去。

埃莉诺倒入一些水,盖上盖子,在火焰的燃烧下,这壶中药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煎好,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刚好可以动手去做一张新的床。

“你要快点好起来。”埃莉诺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材,和其他木材放在一起比对长度,“这药没有多少了,药店店长说这药是从东方进口的,下一批载着药物的船还要等半个多月才能靠岸,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你吃不到药,所以你要好好休息,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嗯。”

安诺关心的看着姐姐,看着她用尺子仔细丈量木材的长宽,然后用锯子一点一点把木材裁剪成自己需要的样子。

安诺看得出来这是姐姐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她连锯子要怎么拿都不清楚,好几次她都差点割到自己,吓得安诺总是叫出声来。可幸运的是每一次姐姐都意识到了,反过来嘲笑自己大惊小怪。

毕竟就在三个月前,他们还在亚兰斯特的祖宅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对于亚兰斯特来说,真正的变故事实上发生在五个月前。

如果五个月前那件事情不发生的话,迄今为止的一切都可能不会发生。

安诺想着想着,被窝里的手不自觉的捏成了拳头。

如果没有共和党人的话……

安诺转过头,不再去看姐姐笨拙的模样。

他只是责备自己,为什么身体这么羸弱,一搬到贫民窟就生病,自己可是一个男子汉,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女孩。可现在的自己甚至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说几句话也已经是尽力了。所幸的是自己还有力气看书,书里有很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尽管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每看几页就不得不休息一会儿,但他觉得这反而能加深对内容的理解。

安诺闭上眼睛,静静听着姐姐用锯子锯木材的声音。久了,锯子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锤子的声音,安诺可以想象到姐姐是如何笨拙的把钉子固定在木材上,然后吃力的举起锤子把钉子嵌入样子。

他也多想去帮忙啊,如果自己能快点好起来的话,就能跟姐姐一起分担这些痛苦的事情了。

“啊。”埃莉诺忽然惨叫一声。

安诺赶忙回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姐姐吹了吹自己的指头,笑着对自己说道,“没事,就是不小心砸到自己手指了。”

埃莉诺轻描淡写的说着,安诺却只觉得自己心里在滴血。

可是他又强忍住了自己内心的激动,只是点点头,又回过头闭上眼睛。

耳边又是姐姐为了做新床而断断续续的金属声,木材摩擦声,锤子敲击钉子的声音,又或是姐姐时不时忍痛的声音,安诺全都听在耳里。

这样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漫长到无边无际,安诺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自己快要睡着了。

……

“安诺?”耳边忽然传来姐姐的声音,安诺猛地睁开眼,看见姐姐手里正捧着一碗汤药,担忧的看着自己,可在烛光的映照下,安诺觉得她的瞳孔是在发亮,“你怎么睡着了,是白天读书太累了吗?”

安诺看了一眼桌上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桌面上堆满了蜡灰。

“可……可能吧。”安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在床上躺久了,除了睡觉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干了。”

“多休息是好事,现在先起来把这碗药喝了吧。”

“嗯。”

在姐姐的搀扶下,安诺从床上坐起来,埃莉诺用勺子匀着碗里的汤药,一口一口的送进弟弟的嘴里。

就在药快要喝完的时候,安诺忽然问道。

“姐姐,今天早上来‘家里’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埃莉诺的手在空中一顿,她皱了皱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共和国分子而已,不用在意。”

“可是你今天跟那个共和国分子一起出去了。”安诺说,“能告诉我你们去做了什么呢?”

埃莉诺的脸微微一红,“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问这个问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安诺疑惑道,“还是说……你们做的事情不方便透露给别人?”

“当……当然可以告诉你了。”埃莉诺的语气忽然急促起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的吗?那能跟我说说吗?”安诺兴奋的说,“有时候我还是觉得书上的故事离我还是太遥远了,可是如果是姐姐亲口说的故事,便会觉得这个一个彩色的故事。”

埃莉诺拿弟弟没办法,她只能有选择性的把自己跟洛克维去赌场的经过跟弟弟讲了一遍,当然略过了其中一些安诺不应该听到的部分,再加上一些健康合理的成分,整个故事听上去就像是两个超级英雄横扫了巴黎的地下赌场。

“真的是这样吗?”安诺尴尬的笑了笑,“可是姐姐说的,跟洛克维哥哥的说的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呢。”

一听到弟弟的这句话,埃莉诺立刻就像炸了毛似的,“洛克维?你说洛克维也跟你讲了这个故事?”埃莉诺瞳孔忽然睁的好大,“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是下午,姐姐。”安诺被埃莉诺的举动吓到了,“对不起,姐姐。我不应该瞒着你的,我只是想从姐姐嘴里亲口听到你和洛克维哥哥的故事。”

埃莉诺看弟弟受到惊吓的模样,意识自己刚才失态了,“不不不,刚才是姐姐的错,姐姐并不是责备你,但是你要知道,你现在很虚弱,任何人都可能要了你的性命。”她说,“在这个世界,想要我们性命的人很多。你要记住,我不在的时候,匕首就放在你床头,如果有坏人靠近你,你就必须拼尽全身力气把匕首刺进他的身体里。”

“我懂,姐姐。”安诺说,“但是洛克维哥哥看上去像个好人。”

“很多时候,好人和坏人并不能从表面去判断。”埃莉诺说,“洛克维下午来找你除了跟你讲了这个故事,还有说什么吗?”

“他给了我一本书。”安诺从被子里掏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来,递给姐姐,“他说,只要把这本书给你看的话,你自然会明白的。”

埃莉诺接过这本书,只见书的封面用法语写着《**宣言》。

紧接着她打开这本书,随意的浏览一番,发现好几页都被故意的折叠起来。她把这些被折叠的纸张摊平,然后按照顺序翻阅过来。

忽然,埃莉诺把书砰的合上,脸上露出了笑意。

“怎么了,姐姐?”安诺知道姐姐已经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埃莉诺说,“把这最后一口药喝完,我们就睡觉吧。”

“这本书里说了什么?”安诺依然很好奇。

“你要知道他是一个共和国分子。”埃莉诺把最后一口药喂进了弟弟的肚子里,“他所要做的无非是蛊惑我们加入他们,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以后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见他。如果他来找你,你就说这里不欢迎他。”

安诺虽然仍有疑惑,但他依然十分信任姐姐。

“好的姐姐。”

埃莉诺吹灭了蜡烛,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此时大约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周围十分安静。

黑暗之中,安诺能感受到姐姐也钻进了被窝,像往常一样,姐姐喜欢抱着自己睡觉,自己的后背也感受到了一丝滚烫的温热。

“姐姐。”黑暗中,安诺问道,“为什么我们要分床睡呢,我们不是要一直在一起吗?”

“我们当然会一直在一起的。”埃莉诺笑了笑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也要快快好起来,你现在是亚兰斯特家唯一的男人了,光荣的法兰西的亚兰斯特家族还要你来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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