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公子或许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当她见到白浪时,迎接她的却是冷酷无情到极致的一剑。

她甚至没来得及说话。没来得及做任何表示。雪白的长剑裹挟狂风落叶刺向她胸膛。

她吓得亡魂大冒,死亡的威胁激发出她全部潜力,可即便如此她的功法也在那一剑下脆弱不堪,如同暴雨中的浮萍般被轻易击散。她情急中用出所有秘法,才勉强将元神保护住。

幸好,这一剑并未针对她的元神。

长剑刺穿左胸,爆发的寒意令她浑身都冷透,麻木逐渐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尽管因为不灭境的修为元神未灭,但这具傀儡躯体已经毁了。知觉在逐渐丧失。

她现在特别想骂白浪一顿,好狠心的男人,你我好歹有些交情,结果一认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这么往死了杀的一剑。这种人肯定没有女朋友。

她怎么也想不通白浪是怎样认出来的。按理说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有自信骗过天底下任何人。就算是用瞳术观察元神,好歹先看一眼吧?但这个人甚至是蒙着眼的,瞧瞧!多过分!甚至厌恶自己到蒙着眼!

她试图用魂引类的神通转移元神,可这一剑似乎将空间也冻住了,灵力全数石沉大海,树枝结着霜,寒气侵染小谭,凝结一层冰。她的元神也被困缚其中,无法动弹。

她心一沉,哭丧脸,暗叹句,“我命休矣。”

傀儡的身体在溃散,从刺穿心脏流出来的血,染红身下的土地。她听到白浪愈来愈迟缓的、走近她的脚步声。

寒气渐去。

可惜她无力抬头,否则一定会发现,白浪的眼神并不是冷漠,而是……悔意。

他后悔了。

出剑那一刻他便后悔了。

剑气刺出他才发觉自己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冷酷,他的心也做不到像师父那样。一瞬间他甚至期望魔宗的传承能让对方拥有奇迹,躲过他这一剑。可奇迹显然没那么容易。

听到剑气刺穿肌肤的闷响,听到血流声,痛吟声,他的心难以言明地疼起来。揭掉遮眼布,看到地上已经死去的人,他忽然头晕目眩,硬起来的心肠,反而比最初还要软化。

夏玥又做错什么了呢?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又做错什么了呢?非要变成宗门仇恨和斗争的牺牲品。可笑是他都杀完人,才开始思考这些。而杀人之前,他只当看不到。

他甚至极透彻自己的心态——嗯,人死了,他满足师父愿望了。所以能开始可怜了。

这份怜悯异常虚伪,仿佛只是为了让他心安、让他不觉得自己那么坏、让他感到自己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而生出来。他根本不是那种果决冷血的家伙,做之前两难,做之后后悔。反反复复令他自己都厌恶。

他平生做过许多坏事,讲过许多谎话。可从未想过为师父报仇的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坏蛋。

坏人后悔,便能算洗白了么?

报完她的仇,就真的结束了么?

皎月倾洒,如雪漫大地,一如回到绝情谷的化雪夜。他将所有师父留下的决心汇成那一剑,刺中了,人死了,可他一点也没有轻松,反而觉得很累,累到手底剑也拿不动。

他看着“夏玥”的“尸体”。不知怎样面对水无心,也不知怎样面对薛灵素。或许这样的结局本就无法面对。他再也无法对这些友人拔出任何一把剑了,无论是心上的,还是手上的。

他明白自己应该离开这里,用更粗暴、更机械的手段去调查、复仇——或许一开始就是他的错。他错在融入这个世界。这和他存在的意义相悖。

他是为仇恨、也只是为仇恨,而生出的机器。

一台不该想那么多的机器。

白浪静静闭上眼。

默悼着。

忽然,“啊……”地上的“尸体”发出声响。

封锁空间的寒气逐渐散去后,疯公子终于能催动元神,像“鬼附体”一般操纵这副已经死透的人肉傀儡。她用一种扭曲的姿势操纵傀儡站了起来,这种姿势扭曲到就像体操运动员的夜间娱乐。

看到“夏玥”诈尸,白浪着实吃了一惊,噔噔噔后退几步,咽口唾沫,“果然你死不瞑目……”

疯公子没听清白浪的嘟囔,找了块布条把胸口大洞堵住,回身问:“白老魔,你眼力好生毒辣,怎么发觉的?”

“啊?”白浪愣。

疯公子疑惑,“我的伪装,敢认天下前三,前些日子傀儡术精进,连气味都能模拟……你到底怎么发觉的?”

这下白浪听懂了,也明白了,眼前这人是疯公子扮的假货。意识到这点,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随后又觉啼笑皆非。费劲才把表情绷回冷漠,撂下句:

“秘密。”

“不愧是你,”疯公子钦佩,“果然有手段。”

白浪厚颜:“那当然。”

彼此沉默对视几秒,疯公子正要说话,便听到白浪追问:“……夏玥在哪儿?”

“放心~我当然不会伤害她,你的小情人,就麻翻了扔在树林。我抢了她一点东西,你不会介意吧?”

白浪扩散神识,用神识找到夏玥,微松口气。他发出一丝苦笑。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或许是刚才那一剑,已经用掉了自己所有的决心和敌意。

疯公子搅这趟浑水至少有个好处。白浪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杀她了。心不是那么容易狠下去的。何况狠完又会后悔。既然早知必定后悔,又何必重蹈覆辙?

他心中沉吟罢,看了眼疯公子,又道:“既然她没事,那就只有一件事情需要做。”

“嗯?”

白浪猝不及防出剑,这一剑直指疯公子元神,虽轻描淡写但裹挟雄浑灵力与杀意。

太虚境随手一剑又岂是疯公子可挡,她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一时吓得变色,口中忙叫:“等等等等等……等一下!”

剑又顿。

白浪表情很不耐,“你这什么毛病。都主动找上门儿来了,遗言能不能提早写好?非得临场发挥啊,咋了,还需要点气氛?”

疯公子轻喘,“你、你别杀我,不是敌人。”

“你这话,说了三遍,但你每次出现,都在给人添堵。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烦恼扼杀在萌芽里,正好现在你的姿势就像株顽强的小草。”

疯公子咬牙幽怨,“三次了,每次在你手底都讨不到便宜,都被你坑,或被你拿剑指着。到底谁是谁的烦恼,你搞搞清楚。”

“心思不正,自作自受,这能怪谁?”

“我只是来找你做个交易。”

白浪收剑,顺便用疯公子干净的袍子擦剑,撇嘴,“没兴趣。”钱财,他需要吗?功法,有意义么?灵宝,有他身上丰富么?

疯公子目光炯炯,“关于风雪宫和夏玥。”

白浪动作一滞。

疯公子见状,便知道这人是有兴趣,不过比较傲娇。对于这种傲娇的小奶狼,她自有一套方法论。

当然如果她知道白浪其实属于披着外婆皮的大灰狼的话,她就不会这么自信了。她诱惑道:“风雪宫,也有叫风雪宗,旧法时代横压当世,无论功法神通灵宝,都是了不起的宝藏。”

顿了顿,神秘道,“而且……风雪宫的女子,都是绝色,最难得是冰清玉洁,守身如玉,修为高深的长老或许跟男人都没说过几句话,属于极品的青涩熟女,作为双修炉鼎,绝对刺激。”

说完又叹口气,“可惜了,魔宗和东海不懂欣赏。当年风雪宫死的死灭的灭,转瞬溃败,实乃色狼界的一大憾事。”

白浪脸黑,“你一个女人遗憾什么。”

疯公子昂首挺胸,大言不惭,“你这话可不对,女人凭什么不能当色狼?我不但要当,我还要当得高雅、当得洒脱,把你们这些臭男人风头抢光1。”

白浪小声,“脑子有泡。”顿了顿,“所以,风雪宫还有遗脉?”

“当年风雪宫宫中弟子无数,用脚想想,都不可能全部完蛋。死了六七成。可还有那么多没死呢。有些被俘后驯化了,但有些可是宁死不折。再有些,逃跑躲藏功夫比我还溜。”

白浪嗤笑,“你又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疯公子反问,“这个问题该我问你,你修为这么高,不可能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年龄绝对比我大几倍。旧法无岁月,风雪宫之变才过去四千年,当年坊间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你为什么会不知道?况且……”

她低头,微妙看白浪手中剑鞘,“皓腕凝霜,天地失色。你手里的,我要是没猜错,是风雪宫的掌门亲传佩剑……雪霖剑。”

白浪不置可否。

疯公子笑道:“这把剑,或许让我猜到了你的身份。”

白浪微微惊讶,虽然是很简单的推理,不过眼力倒不错,他点头,“哦?那你认为,我是谁?”

疯公子笃定:“首先排除法,去掉一个不可能选项,你肯定不是风雪宫弟子。”

白浪:“???”

“因为你是男人,至少还是男人。”

白浪无语。“……”

“然后,再建立一个假设前提,你和冷秋梧肯定有仇。”

“绝妙的推理。”白浪叹为观止,“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二号推理小天才?”

“怎么是二号?”

“因为已经有一号了。”

“我不管,我必须是一号。”

“……行吧,一号推理小天才。”白浪愈发无语,他本以为这是一名智计型敌人,万万没想到,鬼影迷踪、擅长伪装骗人的她,也是个沙雕。“所以到底为什么?”

“很简单。冷秋梧讨厌男人。讨厌任何男人。否则风雪宫行事也不会那么霸道。她不可能把雪霖剑托付给一个男人。既然不是托付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捡的,你抢的,甚至你杀的她。一个正常男人能对那种绝世美人儿下得去手,只有有仇这一点能解释。”

凭心而论——这个推导其实没什么问题。但疯公子忽略了一点,人并非一成不变的。当一个女人把一名男孩抚养成人的时候,无论她再讨厌男人,那个男孩都会走进她心里。

当然,白浪不会傻傻地戳破。

他还想听这女人思路发散下去,看看她能得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结论。

“总之再结合三个相关条件……第一,你很在乎那个平平无奇、长相普通的魔宗传人。第二,你功法虽冷,常用寒气,但其实千变万化,灵力雄浑暴虐,明显是高超的魔道功法。第三,你对俗世王国没好感,一剑挑断轩辕家主的脚筋,毫不顾忌,嚣张狂妄。”

疯公子目光灼灼,指着白浪,“所以,真相只有一个——你是魔宗某一代老祖!指挥过围剿冷秋梧的行动,就闭关了!对不对?”

白浪扶额,完,二号推理小天才和一号推理小天才思路高度统一。“你……你们随便吧。”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猜出他是风雪宫亲传弟子。哪怕他把雪霖剑拎在手上。

虽然身份隐藏得好,安全感很足,可这种淡淡的失落是怎么回事……我就这么像个魔头?

疯公子见白浪反应平平,还以为这是城府,接着道,“既然,你是魔宗老祖,那风雪宫弟子的价值你是知道的。我有两条消息,你肯定感兴趣。”

“你要什么?”白浪瞥一眼。

疯公子道,“魔宗有一门神通,叫分魂夺舍,我只要这个。怎样?是不是很划算?一门神通,全套内鬼服务,赚翻了哦~”

“那是夏玥的东西,你要交易,也是跟她交易。”

“说笑话。她都是你的人了,她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况且,你换这些消息,也是为她安危考虑。你若防备我,也没关系,我也不急着要,我说完后,你要觉得值,再给我就好喽。”

疯公子倒是好说话。可惜白浪已经看破了她的小算盘,也隐隐猜到她口中“关于夏玥的消息”,大致是什么。因此不为所动。

但白浪的确很想知道风雪宫遗脉的信息。

重整风雪宫,这是他拿起雪霖剑时,就主动扛起的责任。

“……成交。两个消息,都是什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种?”

“坏。”

“坏消息是,等五大派论剑完,以及绝情谷探索结束,那群隐藏在市井中的漂亮女疯子都会渗透进广陵城,袭杀魔宗新传人。”

“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她们不会成功的。”

“嗯?”

“因为在她们之前,有一伙更强的人,打算对魔宗传人动手。巧的是,这群人,也不会放过她们。”

疯公子笑靥如花,语气亲昵,可话里的意思,却像一盆冷水,对白浪迎头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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