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钟前,她便察觉白浪筑基成功这件事,在她眼里,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一个努力、心态又好的男生,必定会比糟糕、没用、又不被人喜欢的她,做得好一万倍。
不过在筑基之后,白浪身上似乎又发生了某种变化,尽管对方在全力压抑,但自己身体里那个魔胎蠢蠢欲动,传递来害怕、惊慌的情绪,仿佛遇到命中注定的天敌一般。
想到水姑娘和薛姑娘说的……白浪旧法修为比她们更强。夏玥隐隐猜到:大抵,白浪这是新法突破的契机,引动旧法也突破了。
毕竟,自己筑基那一刻,体内那个令人苦恼的魔胎,也有剧烈的反应。
心底默默祝福白浪,她没多在意,继续去收拾晚饭。
半时辰后。
晚饭已做罢,夏玥出来叫白浪,却发现对方仍在打坐。
夏玥有些奇怪,在她偶然浮现的记忆中,似乎无论大突破小突破都没必要打坐这么久才对。
难道……是身体出了问题?
她一下有些紧张起来,如果白浪出什么事,她很担心的。
她从小性子笨,不会表达,不会说话,可心底许多情绪却比常人丰富。婆婆总骂她不许她哭或者笑,要她远离众人地活下去……她想听,可是做不到。
有人在意、有人相处,人终归不难过。
眼下白浪似乎遇到了困境,可她经历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想办法做些杂事。夜寒了,帮对方加衣裳,天热了,给他擦汗。
过了几天,白浪依旧未苏醒。
夏玥开始慌乱害怕。
清风拂柳,林波潮起。月色下,白浪的长发轻轻飘动,那张俊逸的脸上,决然又难过,这还是夏玥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情绪。以前,他就像颗永不熄灭的太阳,为周围人提供一种安心的温暖。除去婆婆,也只有这一个会对她好的人了。
可太阳也是会熄灭的。太阳会有害怕的恐惧的物质。太阳也会被用箭矢射下,被俘虏、被奴役、被消灭。
夏玥快要着急哭出来。她坐在白浪面前,秀眸微眨,陷入恐惧的幻想里许久。半晌她一个激灵,强迫自己冷静。
她呆呆地望白浪许久。
白浪的身体,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
夏玥忽然做出一个决定,尽管这个决定很羞耻。她主动贴上去,输入自己那为数不多的旧法灵力,去试探白浪体内的状况。她没有叫水无心和薛灵素,因为比起那两人,她自认……对旧法的了解是更高的。
灵力很弱,为了保持联系,不得不贴很近。
她有些脸红,但心中放平,只把这当做一种治疗。孱弱的灵力输入那个烘炉,夏玥也感知到白浪体内那危险、致命的局面。
——自白浪丹田而生的刺骨冰寒灵气,在攻击那颗跳动极慢的心脏。
但那颗心脏太强大了,几乎如巨兽般坚固而有力,因此暂时得以支撑,并无大碍。可若是长久下去,迟早会被攻破。
白浪的元神陷入沉睡,昏迷不醒。有点像被拉入幻境的姿态。夏玥想了很久,觉得眼下局面,于魔胎所传承记忆的,一种“渡劫”十分像。
旧法四锁九境,一境一劫,每劫皆是大凶。
人极锁的天雷劫。引九天之上,云霄神雷,淬炼修士凡躯。渡之,成灵体,不渡者,神魂俱灭。
天命锁的化凡劫,化去修士一身修为,直至以过去道心,与天地道意融会贯通,方才破劫。渡之,成道体,不渡者,垂垂老去。
阴魂锁的生死劫,将修士元神拉入十八层幽冥,除非修士于幽冥中找到出路,断却六道轮回,方成不灭体,否则,永生永世堕入地狱。
至于阳门锁的道劫,流传甚少,唯有魔胎的记忆中,隐约记录着一些东西。
第四劫和前三劫全部不同,没有九霄天雷,也没有地下幽冥,没有天地为阻碍。因此对于有些凡人,轻易可渡过,但对于那些惊才艳艳之人,反而成了绝境。
……因为第四劫是心魔劫。前三劫的敌人是外物,第四劫的敌人,是自己。
人所畏惧和信任的,所担忧和渴望的,所在乎和厌弃的,到处是过不去的门槛。古之成地仙,数万年血流**,谁能做到问心无愧?一丝怀疑或者一丝犹豫,均变成心魔的种子。
夏玥不知道白浪的心魔是什么。但她知道,都过去这么久。该破劫的都已破了。
她得把白浪拉出来,哪怕这会让白浪境界下降。
锁可以重新破,比起境界,当然是命最重要。
林林总总的想法,夏玥试着双手贴住白浪后背,操纵灵气,靠近元神居处,小心翼翼传输她的一缕意念。
“醒醒,醒醒……”
绝情谷。
白浪突然睁开眼,月如钩,师父清冷的小脸儿,还是那个表情,手上也还是那个姿势。
“师父你刚才在叫我?”白浪疑惑。
“没。”师父冷淡。
“这样啊,”他低头看了看伤口,失落地,“我好像死得有点慢。”
“你的心脏很强大。”
“大概。谷中有种生物,血肉大补,我每十年捕猎它们的一半。吃完炼体效果更盛。”
“……残忍。”
“师父你教我的,活着才有善良,死了都叫憨批。”
她愠怒,“我是要你行事更加谨慎,不是让你走歪门邪道。你心性从小就有问题,满脑歪主意,没个正经样。我选你做徒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是有的选,我真想一开始就把你丢掉!”
“你说的是。”白浪失落。
他的鼻子忽然嗅到一丝勾魂的香味。
但味道的来源,不是天上,不是地下,不是左边,不是右边,不是前边的师父,也不是后边的冰棺。
白浪渐渐意识到有点问题。
可香气勾得他无法冷静。
忽然,他感到一副柔若无骨的娇躯抱着他,温热透过肌肤,化开了剑上的冰。耳边那丝若有若无的呼唤一下变得清晰,他听到有人唤他:“醒醒……醒醒……”
醒?什么醒?
这是噩梦么?
抱住他的人令他想起师父,总觉得这才是师父的身子。这样想着,他背后真的慢慢浮现另一个温柔娴静的“师父”,在搂着他,呼唤他了。
“……原来如此。”白浪眼中忽然盛出精光。
“如此什么?”面前的师父冷漠。
“我从踏入这个大殿起,就进入了幻境。或者更早就进入了幻境。你不是师父,你是我害怕的师父。师父醒来不会不给我留门、不会不烧火、不会不叫我烧水给她洗澡。最重要的是她不会捅我,就算捅我,也不会捅这么磨叽,肯定会再补几剑。”
说罢,他叹口气, “……我是真想不到,阳门锁的劫,会和心魔有关。我的心魔就是师父,最怕的就是师父。所以你会在这里,突然苏醒,做我最害怕的事。”
“那你又能如何呢?”女子收起剑,言语讥讽,“你最怕的是我,最在乎的是我。你一身本事都来自我。你会的剑法,我也会。你有的境界,我也有。你杀不死我,我就是你一辈子的阴影。”
白浪抬头,“但有些东西你并没有。”
“……哦?”
“信念,”他自信,“活在真实中的,信念。”
荒溟剑忽然入手,白浪反手挥剑,无边无际的血光将天际横断两半,直朝那个师父逼去。
她被血光逼到节节后退,但很快她手中也拿出一把荒溟剑,使出同样的招数。
剑气相撞,余波令大地崩出裂缝。
白浪一脚踏碎山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欺身贴近“师父”,剑光交错,转眼间两剑交手七次,互过十三招。明明是同一套剑法,同一种风格,但白浪却运用更娴熟、出招更凌厉、更狠辣。
再分开,白浪咧嘴笑,“师父……有件事情一直不好意思和你讲,怕你伤心,其实……我剑法早超过你。”
两把“荒溟剑”寒光烁烁。
白浪身形又闪,剑刃交接的铿响,下一瞬,他已在“师父”身后,用白衣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结束了。”
白浪轻轻道。
幻境逐渐崩溃,“师父”的身体渐渐变淡,鲜血从她的口嘴角流下。
她突然笑,“……其实有一件事你也未讲。”
白浪并未回头,擦剑的手顿住。
“师父”幽幽地:“我变成你的心魔,并不止是因为你怕我,也不止是你把我当做师父,更不止是你害怕做不到我要求你的事。而是一个更复杂的原因。”
白浪剑逐渐颤动。
“……你十八那年,我从昏迷中刚醒,身上很脏,所以去沐浴更衣。你回来发现我醒了,兴冲冲来找。却不想正碰见……我光着身子。”她轻轻自嘲地笑起来,花开凋落,“——你看见了,然后再也忘不掉,对么?”
白浪不说话。
心魔骤散。
周围的一切归于最真实的黑暗。他的元神历过幻境,变得愈发坚韧与强大。也隐隐生出项特殊的能力……但他的心底,却仍有一丝失落,挥之不去。
劫难,终归只是劫难。
渡过劫难,那颗道心,难道便真的通明了吗?
骗不了自己的。
白浪摇摇头,自嘲地笑。
彼时他才发现真有具温软的娇躯抱着他,向他输送灵力,呼唤他的元神。他愣了愣,心中暖洋洋地很热。他低下头,却正与那张足矣令一切人间烟火失色的明媚脸庞相对。
呼吸瞬间急促。白浪急忙闭眼,生怕自己做出不理智的事。
“小师父……你……”他脸涨红。
温热颤抖一下离开,只留下难言的失落与怀念,夏玥的声音也羞到不如蚊子叫,
“你、你听不见我叫……我以为……或许……或许味道会有用……”
的确是香气叫醒了他。
白浪心中渐热,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他着实不知该说什么话感谢。或许不仅仅是感激吧。他心底也有些混乱了。被心魔揭开的虚伪一面,那些不肯承认的情感与罪欲,令他察觉自己是个自欺欺人的蠢货。
他心乱,却有人比他更乱,夏玥钻进棉被,缩成只小兽,不敢把头露出来。“你、你先出去……”
情急之下救人做是做了,不过做完之后,心底那股羞意和怪意怎么也疏导不掉。她满打满算也才不到二十岁,还算个小孩子,不像水无心那样,阅片无数,什么姿势都在理论上有所涉猎。
白浪口干哑:“好。”
出了门,抬起头。天上无星无月,不是个好天气。
明明突破了一层境界,白浪却并没什么高兴的情绪,也没什么想庆祝的。度过阳门锁,后面似乎反倒更遥远更虚无缥缈,渡过了心魔,也没感觉道心有多透多通明。
心魔世界中发生的一切。
以及,度过心魔后发生的短暂一幕。
全都令他心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