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茗儿感觉自己正在从高处跌落,她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平衡,总有一种随时都会坠落深渊的恐怖感。

然而此时的她并未感到丝毫恐惧,甚至还有一种近乎于解脱的放松感。

“裴梦涵……原来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吗?”

下坠的过程中,季茗儿心神恒定,喃喃念叨着。她并未在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上纠结太久,她很笃定刚才所看见的都是真的,虽然当时她确实还很小,但人的灵魂却已经记下了某些东西,那是仇恨,也是她的剑道天赋之所以会如此妖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虽无记忆,却也将滔天的仇恨铭刻于自己的灵魂之中。裴梦离或许不会发现,当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妹妹的脸颊上时,妹妹的眼角也溢出了同样的热泪。

仇恨伴随着少女那颠沛流离的童年一并成长,渐渐地,那些仇恨被转化为了杀意,也成为了剑气滋养的土壤。

季茗儿识海之中的黑白剑气气旋,黑色的部分就是这种情绪被铭刻、放大、转化的结果。

现如今,她心中的仇恨再次被唤醒,而且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天霞门。

季茗儿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因为金罗曾经说过,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人毁去了灵根。而刚才她所看见的那一切,都与金罗的话不谋而合。

她绝对不会质疑金罗。

下一刻,天旋地转,斗转星移,不断下坠的失重感戛然而止,待到她再次睁开眼时,那些黑暗都已经消失了,她站在天地一色的水镜之上,脚下倒映出自己的面庞。

她仿佛在瞬息之间变得老成了许多,原本一直盘踞在她面庞之上的不安与迷惑此时已全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抹将她和孩子区分开来的坚强。

她的身前有一条红线在指引她前进。

残留在意识中的恍惚感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刚才所经历的只是一场幻境,但在心神重沉静下来后,她依然笃定刚才所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无论她刚才究竟经历了什么,季茗儿得知了自己的过去都已成为了既定的结果。

她不再纠结犹豫,只是稍稍停留了片刻,便重新迈开脚步走向前去。

经历过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季茗儿接下来的路便走得轻松了许多,跟随着那一条红线,她渐渐地走出了水镜,闻到了些许属于嫩草的芬芳。

正当她开始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之时,一个苍老而俊逸的背影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没有征兆,没有理由,就如同这方水镜天地之中的其他事物那样。

“老爷爷?”季茗儿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便轻轻唤道。

袁老人微微偏过脑袋。看见季茗儿,他矍铄的眼神之中掠过一抹诧异,但这抹诧异就如同盛夏的浮冰,仅仅只停留了一瞬便消散无踪。旋即他摇了摇头,回应道:“好孩子,过来吧。”

受到袁老人的邀约,季茗儿却显得有些踌躇。

“不必害怕,你能够到达老夫这里,自然是有着独特的缘法,老夫没有理由为难你。”袁老人和蔼地安抚道,“稍微来陪陪老夫吧。”

季茗儿想了想,觉得貌似也没别的选项,便走上前去。

漫步走过老人身后的草浪翠涛,停下脚步之时,季茗儿才明白袁老人正站在什么地方,这是一座断崖,袁老人正身而立,俯视而下。

“你也来看看。”袁老人邀请道。

季茗儿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便在袁老人身侧探出脑袋,向下望去。

“哇……!”季茗儿短促地哇了一声,显然被眼前的景象给吓着了。

崖下,是千山万水,是渊渟岳峙,是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苍茫,一颗无比庞大的巨树支撑起天地的穹幕,将来自银界虚空的狂暴力量阻绝在外。

忽然,她看到一头庞大如山的鲲形巨兽自远处的虚空漂浮而来,眼见着便要撞击上那座天幕。说时迟那时快,那棵巨树忽然发出璀璨的光芒,几根枝条如枪刺出,陡然间捅穿了巨兽的胸腔,浓郁到仿若实体的恐怖能量从巨兽身上的伤口里倾泻而出,如倾盆大雨,尽数落在了天穹之上。

狂暴的能量被天之穹幕阻绝在外,其中夹杂着的小部分温和生命气息则透过穹幕渗透进了这个世界,化作万物的养料。

而后,枝条抽走,离去之时还不忘推了巨兽尸体一把,让其重返虚空。当巨兽的尸体接触到虚空中的某种奇特能量之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腐坏与老化,不一会儿,那头巨兽的尸体便只剩下了一具森森白骨,逐渐飘远。

季茗儿震撼了,她过去莫要说见过,就连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最荒诞离奇的梦,也远不如眼前的这一切令她感到震撼。

“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季茗儿呆呆地发问,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干燥。

袁老人沉默了一息,方才道:“此地,乃是老夫的体内世界,由紫府所化。”

他的回答很简短,像是在刻意避开某些关键点。

“体内世界……?”季茗儿喃喃自语,似有失神。

“呵呵,小丫头你难道就不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袁老人笑呵呵地说着,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不过对此,季茗儿也的确是满头雾水,许多问题如同乱麻一般在她的脑子里打了好几个死结。就目前来说,当然是能够搞懂一件算一件。

于是季茗儿只得道:“本来我正在参加开阳大比,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想要消化一下体内的无属性灵气,结果眼睛一闭一睁,莫名奇妙就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袁老人笑道:“说来惭愧,其实就是老夫将你送进来的,只不过出了些意外。”

不等季茗儿接着追问,袁老人先行摊牌道:“起初,老夫只是觉得你的血脉特殊,想要找你稍微谈一谈,却未曾想,你这丫头居然如此‘好运’,刚进入水镜便遭遇了暴流。”

“暴流?”

“就是那股云气风暴,实际上其本体是一股来自天外的神秘力量,老夫用尽全力也无法彻底消解它,便只好使用云属性灵气将其包裹,削弱了它,但即便如此,暴流也依旧能够在老夫的水镜世界之内肆虐不休,而老夫则对暴流的存在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它去了。”

“一旦被暴流吞没,任何人都会迷失在混乱的过往之中,时与空在暴流中没有意义,反而支离破碎,混乱不堪,老夫几次冒险进入,都差点交代在里面。却没想到你这个小丫头居然平安出来了……究竟是为什么?”

季茗儿低下了头,不知到底该不该将红线的事情告诉袁老人。

“你不必为难,老夫说过,你有着自己的缘法,没必要告知他人。”

袁老人面带微笑,倒也没有强求答案,手掌一招,忽有云雾汇聚而来,分别凝集在自己和季茗儿的身后,形成了两条云雾板凳。

然后手又一招,一只形似老鹰的莽荒凶兽从断崖之下直飞上来,鸟喙叼着一张荷叶。荷叶中凝满某种奇特的露水。

季茗儿看见这只莽荒雄鹰,惊诧不已,因为她发现,在这头凶兽的额头之上同样有着一枚玉石,与出现在开阳大比场地里的凶兽一模一样。

袁老人没在意季茗儿的好奇,用云雾造出了两个茶杯,然后手指一勾,就将荷叶上的露水牵引进了茶杯里。

“灵露胜美酒,可饮一杯无?”袁老人举起酒杯,将其递给季茗儿。

季茗儿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好败袁老人的兴致,便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结果,她眼睛一亮,赶忙将茶杯中剩下的露水也喝了下去。

“太、太好喝了!这个真的只是水吗?”季茗儿赞不绝口。

看起来闻起来都只是普通的露水,但实际品尝了以后,这露水的味道却着实超乎想象。

袁老人微微一笑,似乎正在自鸣得意。

季茗儿盯着眼前的酒杯,目光闪烁,而后忽然鬼使神差地说道:“老爷爷,这个露水我想拿去酿酒做菜,价钱怎么算?”

袁老人一愣,接着苦笑一声,回答道:“原本这东西是不卖的,但既然你喜欢,那便顺手带一些回去吧。”

他一弹指,又有一只老鹰冲上断崖,这只嘴里叼着一个葫芦,葫芦里装满灵露。

季茗儿接过葫芦,不住地道谢。

之后两人又随意地交谈了一会,一老一少,都很识趣地没有谈论敏感话题。

虽然袁老人与季茗儿非常不同,但季茗儿那自来熟的性格显然深得袁老人喜欢,两人意外地相谈甚欢,笑声不断。

在这期间,袁老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决口不谈岐戾血脉的事情,他的视线则不时警惕地扫向水镜世界的高空,全身气机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他知道有人正在监视自己,所以才没有谈论可能会连累到无辜晚辈的事情。

袁老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以后,便正了正神,向季茗儿提议道:“时候不早了,老夫也须将你重新送回开阳大比的场地之内,免得他人起疑。不过,老夫倒是建议你最好直接退出开阳大比,如此才最为安全。”

袁老人并未将岐戾之血的事情和季茗儿明说,但后者此时当然明白,这是袁老人在劝告自己,不要轻易抛头露面,引来更多人的关注。

毕竟,由于中州的刻意宣传,岐戾之血已然是当今世上人人畏惧的“天下第一灾邪”,而岐戾之血的拥有者也即是“魔宗”的象征。

然而季茗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多谢老爷爷的关心,但是我和家里的大人还有约定,不能就这样退出开阳大比。”

瞧得季茗儿这样回答,袁老人无言一笑,道:“既如此,那老夫便不再挽留你了,开阳大比剩下的时间不多,请你好好把握,完成与那位大人的约定。”

季茗儿点头,道:“嗯,一定!”

……

施展手段将季茗儿给送走了以后,袁老人才悠悠抬头,出声道:

“阁下以神识旁观已久,怎么,就不敢堂堂正正地出来一叙?”

“呵,到底是在世真仙,手段不低啊。”金罗淡笑一声,答道,“既然丫头已经走了,那我便姑且与你聊一聊吧。”

一道金光汇聚而来,最后渐渐地形成了一个金色的人影。

正是那金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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