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剑影掠过,伴随木剑落地的声音,季茗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阿爹……我不行!”年幼的季茗儿向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哭诉道。
看着这双痛苦含泪的眼睛,男人的心稍稍一抽,却还是牙关一咬,向季茗儿喝道:
“起来!”
“可是阿爹……我好疼……”季茗儿一只手掌握着手腕,另一只手掌无力地耷拉着,泪眼婆娑,微微抽泣。
她看上去十分痛苦的模样,应当是在刚才的训练中受了轻伤。虽然只是木剑,但对于女人的筋骨来说刀剑相交的冲击力还是有些负担太重了。
“轻伤而已!站起来!”中年男人稍微观察了一下季茗儿手腕上的伤势之后,依旧不改疾言厉色,“兵戈相攻,还能感觉到伤痛是一种幸运!如果你变得感觉不到疼痛,要么你已经死了,要么你已经伤重到了没救的地步。”
“可是……可是我并不想习武啊!”季茗儿依旧瘫坐在地上,抽泣道。
在旁静观已久的中年女人这时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走上前来,一把将季茗儿抱进了怀里。
“你这衰公!孩子她不想习武那就不习呗,而且女孩子家家舞刀弄剑像什么样子?”
“臭婆娘让开!你要是这么一直惯着茗儿,以后她怎么独立?”中年男人毫不退让,一把握住了季茗儿的手腕。
“女孩子家家顾家就好,干什么一定要独立?若是茗儿自己想要闯江湖那也就罢了,但她不想啊!”中年女人一把推开男人的手,护住季茗儿的臂弯变得更加用力了。
“这与茗儿自己想不想没关系!与是丫头还是小子也没关系!丫头你给我听着,阿爹现在能够护住你和娘,是因为阿爹还会点舞刀弄剑的功夫!在这漠清州,每年被土匪还有贼人杀掉的人有多少,根本数都数不过来!”
中年男人将木剑往地上一插,怒目圆睁:“在这世间,没有实力就没有选择活法的权力!你阿娘能够不用习武,是因为阿爹我是习武之人!否则他日天降横祸,谁还能保护你们母女俩?”
那天季茗儿听着阿爹的喝骂,最终还是没能捡起地上的木剑。但她把阿爹的话都记住了,记在了心里。
直到星星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天……
焦味与哭号混杂的空气中,仿佛风也被焚烧,万物的灰烬从天空中落下,如同一场雪。
天空中的那轮红盘正在变得越来越大,地面的温度疯狂暴涨,屋子在燃烧、庄稼在燃烧,鸟儿从枝头落下,翅膀也在燃烧。
“快跑!跑!跑的越远越好!这漠清州已经完了!”
从背后传来阿爹的呼喊声,季茗儿在阿娘的拉扯下仿若大梦初醒,她想要转过头去看,却被阿娘遮住了眼睛。
“茗儿别看!跑!只管跑!”
“可是阿娘!阿爹他……”
“阿爹他没事的!你和阿娘不懂武学,留下只会拖累阿爹,跑!”阿娘如是喊道,声音有些嘶哑。
“阿爹……在和什么人厮杀吗?”季茗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阿娘别开了视线,沉默不言。
季茗儿心一横,一个悔恨的念头在她心里闪过:如果自己学会了武学,那么现在是不是就能够留下帮助爹爹了?
但除了后悔以外,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继续往家门外跑去。
推开院门,季茗儿霎那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不远处的那座小镇已经覆灭在了滔天火雨之下,用稻草、木头建成的房子正在火焰中摇曳,慢慢地失去原本的形状。而牲畜们已经发狂,四处狂奔,身上的皮毛也在燃烧,就像是鬼差们放出来收割人头的妖魔鬼怪。
门外,有几个黑衣人正在等候,看见季茗儿出来,他们黯淡无光的瞳孔里瞬间迸发出了光彩。
“少主人……我等终于找到你了!”
看着黑衣人们那兴奋到异常的神情,季茗儿一时有些凌乱。
少主人?这些奇怪的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没等季茗儿反应过来,身后的阿娘便使劲一推,将季茗儿推进了那名黑衣人的怀中。
“欸……阿娘?”季茗儿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背后的阿娘。
阿娘的脸上似乎流下了两行清泪:
“对不起,茗儿。这些人会代阿爹阿娘继续照顾好你的……”
“不要……阿爹、阿娘!不要丢下茗儿!”
而那黑衣人强行将季茗儿一把抱起,然后感激地看向那名毫无修为的中年女人。
“两位这些年来照顾少主人费心了,不论未来如何,我万承圣宗都定当永世谨记二位恩情。”
“阿娘!不要!不要走!”
没有回应季茗儿的哭号,阿娘只是默默地挥手作别,黑衣人也不得不动身启程——四周的火势正在疯狂地往这边聚集而来,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火光照映之下,阿娘正在逞强地笑着。
季茗儿伸出手,想要抓住阿娘的剪影,但黑衣人的脚程很快,很快,阿娘便消失在了季茗儿的视野里。
“不要……!阿爹!阿娘!”
季茗儿还在哭。
“乖,茗儿,他们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逃到再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去,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吧。”
季茗儿离去之后,中年女人朝季茗儿消失的地方伸出手,不知道是想要握住什么。
火势还在蔓延。
星星依旧在落下。
……
“阿爹!阿娘!不要走!”
一声哭号,季茗儿噩梦中摆脱出来,泪眼朦胧。
好不容易定神起身,季茗儿终于理解了自己刚才在做梦,摸了摸脖子,果然全是冷汗。
环顾四望,不见人影。季茗儿霎时间有些害怕,“他……也把我丢下了吗?”
金罗这回说要出来修行历练,便把季茗儿一起带出来了。两人一路向西,金罗不说要去哪儿,季茗儿也不敢多问,两人就这样蒙头赶了三天路,每夜日落乌啼时,两人寻到住处就睡,然后第二天继续赶路。
不过在这期间季茗儿也察觉到了几件略有些奇怪的事情:一来金罗总能在日落之前正正好好地找到合适的住处,凑巧到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儿会有住处一样;二来金罗找到的住处里总是会异乎寻常的干净,干净到仿佛这里不是真的没人住那样。
季茗儿曾有过几年流浪的经历,睡过各种蛇虫横行的废屋,甚至连野外的孤坟都没少睡。所以她对睡眠质量的要求很低,基本上只要能有个平整的干燥地面就能倒头大睡,直到天明。
不过今夜比较特殊,她是被噩梦吵醒的,半夜醒来却看不到金罗的榻位上有人,这让季茗儿心底浮起了一阵不安。
思量再三,季茗儿决定出门看看,她尽力说服自己去相信金罗只是出门解手而已,而不是在策划什么更加残酷的事情。
推开屋门,月光自碧空之上洒落屋内,仿佛瞬间便在地上结了一层白霜。如今节气秋意正浓,却已经有几丝料峭寒气从冬天偷渡过来了,夜风拂面而来,令季茗儿不禁打了哆嗦。
耐住性子深呼吸了几个循环,季茗儿给自己打打气,迈开脚步往屋外走去。
屋外月光极盛,极目而视甚至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只不过万物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银色滤镜那样,有些苍白,也有些凄凉。
不过也多亏了天上的那轮明月,季茗儿很容易就找到了金罗的所在。屋子周遭很空旷,只有一棵巨树尤其显眼,此时金罗就正靠坐在巨树顶部的一根横生的树枝上,眼神清冷地看着天上的那轮银盘。
银光洒在金罗那无情无感的五官上,使他看上去如同一尊石雕的塑像。只有他的眼睛在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即便在将一切都化作苍白的银色月光下,那两点金色也显得格外耀目。
不知为何,看见这一幕后,季茗儿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被牵动了。
但她只失神了一瞬,思绪便被另一条银白色的东西给拉回了现实。因为她此时绝望地发现,巨树之上并非只有金罗这一个活物存在,还有另一条长约丈许、正在微吐腥信的银白长蛇正顺着树干蜿蜒而上,朝金罗之所在火速靠近。
季茗儿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帮忙,这时候出声警告金罗怕是来不及了,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她再也不想如当时那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了。
慌张地环顾四周,季茗儿随后便发现身边的地面上有一块石头,她没多想,捡起那块石头便朝长蛇丢了过去。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不算好看的轨迹,啪地一声砸在了稍低位置的树皮上。
那条长蛇被这般动静惊动了,它探头往季茗儿的位置看了一眼,没在意,还是继续往上爬去。
一着落空,季茗儿有些苦恼地跺了跺脚,视线偶然间瞥见一根落在地面上的树枝。
那根树枝的模样有些奇特,它的主干很直,中间有一道裂纹横穿而过,乍一看,与季茗儿小时候和阿爹练剑时所用的木剑竟还有几分相像。
这时候,季茗儿内心突然感知到了什么东西。过去和阿爹练剑的时候,自己曾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那时候她把剑随意一挥,便将阿爹手中的木剑斩为了两段,阿爹之后为这事惦记了好久,以为季茗儿肯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隐藏武学资质。
阔别多年之后,这样的感觉居然再一次出现了,季茗儿心头一喜,赶忙将那树枝从地上抓了起来。然后顺着内心那股感觉的引导,将树枝举过头顶,一斩而下。
咻——
一道剑气被季茗儿的动作激发出来,向那条长蛇破空而去。
刺啦——!
剑气精确无误地命中了那条长蛇,破开它的鳞片,留下了一条不浅的伤口。无比腥臭的蛇血从伤口中渗出,滴落而下。
长蛇被这一剑伤的不轻,它猛地朝季茗儿张开血盆大口,居然从树干上直接一跃而下,拖着血线往季茗儿袭击而来。
而季茗儿刚才挥出那一剑,体内的剑气已经被消耗干净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再挥出第二剑,脸上反而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这样,他就能够逃走了吧……阿爹,阿娘,最后的最后,我帮上恩人的忙了哦……”
……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
耳边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让季茗儿娇躯一震,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出现了幻觉。
下意识将目光移向枝头。
金罗不见了。
再将目光移回那条朝自己飞扑而来的长蛇。
那条长蛇已经被不知什么东西斩为了九段,洒出的蛇血如雨而下,却在季茗儿的头顶被某种无形的屏障给弹开,尽数落在了泥地里。
夜暗星稀,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其上,辉光凌人,清冷苍白。
月下树旁,金罗拇指稍曲将“帝”收入魂鞘,剑入鞘中,便消失无踪,只留下淡薄游丝的剑气融入浓浓夜色,随风远去。
瞳仁中渐渐泛起红色的火焰。季茗儿于是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