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娑娑,一片沉默。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少女脚下踉跄,直接朝后一屁股坐在了院子的白石板上。她双手捂着胸,像在看什么食人怪物似地死盯着金罗。

她过去曾以乞讨为生,素来不会使用自己的本名,毕竟三字名对于一个曾经的乞丐来说实在有些多余,所以大部分认识她的人都会直接称呼她为“季丫头”。

而季茗儿这个名字,乃是季丫头仅仅认得的三个字。季茗儿自幼无牵无挂,在被一户好人家收留以前,她往往衣不蔽体,铜钱于她堪称珍宝,家庭则更是奢望,却唯有季茗儿这个名字始终烙刻于自己的记忆中,天生便知,亦无法忘。她知晓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名字,便无怨言地欣然接受了。

有个名字,便还能觉得自己活着。

但这个名字绝不应当还有他人知晓才对。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害怕,认为我是传说中可探听心声的食人恶鬼?”金罗笑便笑,还向摊坐在地的少女缓步行来。

由于金罗此时正裸露着上身,所以这画面乍看上去实在是无比可疑,连那丹桂树都忍不住摇下了几片桂花,像是再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两个是想做什么啊?!”

而金罗的本体到底不是种马或者总裁,只见他慢慢地走到无助少女跟前,没有干出什么苟且之事,也没有露出危险迷人的微笑,而仅仅只是平平淡淡地从背后变出了一张契约,然后丢给了季茗儿。

“呶,这是你欠我十万两白银的欠条凭据,上面还有你的签字画押。”金罗伸出食指,得意地摇了摇。

“十万万万万万……万两?!这世上有这么多银子吗?!”季茗儿之前毕竟是乞丐,头发不长见识也短,她完全被这个天文数字给吓呆了,连说话都变得不利索了起来。

“这世上有没有十万万万万万万两银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得还我十万两。”金罗就像一位放高利贷的黑心商人,用残酷的语气向少女说明着现实。

少女皓齿咬着嘴唇,不甘心地打开了契约书,“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会欠这么多银子……欸?!”

只见在清晨阳光的照映下,少女手中泛黄的卷轴舒展而开,一排排充满铜臭味的硕大官版印刷字体下,卑微地藏着一个红手印,旁边还有季茗儿唯三认识的字从上到下排成一列。

季茗儿懵了,今天已经是她第二次懵了,这次她懵得很彻底,直接木在了原地,动都不动一下。

因为自己被人救了,所以欠了银子,因为自己欠了银子,所以签了欠条。

感觉哪里出了问题,但细想好像又没什么地方不对。

“不对啊!”良久过后,季茗儿终于发现了问题之所在,“我根本不会写字啊!这三个字不是我写的!”

“不,就是你写的。”金罗双手交叉,坚定地说道,“是你昏迷的时候写的。”

“诶诶诶?!是这样吗?”季茗儿傻傻地歪了歪脑袋,“真神奇。”

“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能说的就是这种状况了。”金罗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开始瞎掰,“其实在你昏迷的时候,有一道金光突然自你的七窍中冒出,而后你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瑶子翻身,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哭着喊着要我把欠条拿来给你签,我实在拗不过你,便为你取来了纸墨笔砚以及朱印,然后你擦擦两下——就把这活给解决了。”

金罗说的声情并茂,手脚并用,活像一位说书先生,如果再给他一张桌子一把响尺,估计都可以直接去卖艺了。

事实上,这张欠条正是金罗伪造的,但神王伪造出来的假货,比之真货也不逞多让就是了。

而季茗儿被金罗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傻里傻气地叹道:“诶嘿嘿嘿~原、原来我睡着了以后那么厉害啊?”

“嗯,正是如此,而我也不是什么不守信用的人,既然你都那样认真地要求了,那我肯定是——”

金罗突然压低了嗓音,沉沉地在季茗儿的耳畔说道:“预祝你还款愉快了。”

季茗儿突然感觉有一道寒意从耳畔侵入背脊,然后自背脊直冲天灵盖。她抬头看了看金罗那表面温和的诡异表情,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欠款字据,最后想了想过去自己那一颗铜板一颗铜板维持下去的乞讨生活,咽了一口口水。

......

虽然姑且通过伪造欠条的方式将季茗儿给留了下来,但是否真的要将季茗儿收做下人,其实金罗还有些迟疑,因为他知晓季茗儿这一存在必定会为自己带来不少麻烦,这对于神王的摸鱼大业来说,显然是一项不可忽视的风险。

于是金罗决定先把季茗儿留下来观察几天,如果这女人只是一个毫无趣味且不值得活着的可悲废物,那么金罗就会帮她解脱。

当然,这并不是说金罗打算杀害季茗儿,神王确实垂怜了这位拥有悲哀命运的少女,但仅仅只是因为怜悯便为她改变命运,却并不符合金罗的性格。

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神王亲眼见证了太多世界的毁灭,一些世界寿终正寝,一些世界自取灭亡,一些世界命不该绝,而金罗的责任并非无条件地去拯救每一个世界。第七神王的做法,是将这些濒临毁灭的世界分门别类,区分出尚有发展潜力的世界,以及继续存在只会对大宇宙带来危害,甚至成为混沌邪神养分的堕落世界。

前者应当拯救,而后者必须毁灭。

——没有前提的善意只会造成更大的悲剧。

如果季茗儿生于污浊而自甘堕落的话,金罗断然不会帮她,因为要在烂泥潭中翻出一条脏泥鳅并不困难,也称不上有趣。

但在经过为期七天的经济适用期以后,金罗已经能够确信,季茗儿不是泥鳅,而且也比自己曾经所想象的更加有趣……和有用。

第七日,金罗于傍晚时分返回宅院,此回逛闹市,他除了购置些小玩意外,还将那张招人启事给撕去了。

推门而入,首先映入金罗眼帘的是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丹桂树,这几日季茗儿在宅院里上蹿下跳地到处忙活,把每个角落都弄的漂漂亮亮的,就连桂树的枝头都被挂上了许多大红灯笼。

“真没想到,连你也被那丫头换上了新衣裳。”

金罗笑着向丹桂树招呼道,同时看了看自己身上。

之前的衣服被“处理”掉了以后,金罗过了两天半裸身子的日子。多亏现在正是夏伏时节,金罗就算不穿衣服也不会显得太过古怪,顶多算是有碍观瞻。

而当后来金罗准备去布庄为自己缝套新衣裳的时候,穿着中式女仆装的季茗儿却堵门阻止了他:“大人,咱们的预算不够,别去布庄订做衣裳了,贵!”

“那我就这么露着?还是你要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穿?”金罗当时不满地反问道。

“不是那样,大人,我还有更好的主意!”说着季茗儿从身后亮出了几块白布,“我刚才打理院子的时候,找到了这些衣料,还有一台能用的缝纫车!”

金罗便明白了,这丫头居然是打算亲自动手为金罗缝纫衣裳,当时他没在意,以为季茗儿是在开玩笑,便随她去了。

结果,之后四日,季茗儿一有空便拉着针线踩那缝纫车,出形、起边、转挽,动作熟稔,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做过千万遍了一般。

而后金罗也是知道了,季茗儿过去乞讨时,没人愿意白给这灾星一口饭吃,所以她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去换,缝纫、烧饭、打水、劈材,什么脏活累活她都干过。而尽管季茗儿无论干多么简单的活都会厄运连连,但她到底还是靠努力撑了过来。

之后在一户好人家里被收留做了几年女儿,做家务的功夫也是在这时候练到炉火纯青的。

四日之后,她将成品衣袍为金罗换上,金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颇感意外。

“好看吗?”季茗儿颇有自信地向金罗问道。

“真没想到,你这女红的功夫还真不是盖的。”金罗少见地给出了赞赏,他也不是故意奉承季茗儿,而是季茗儿不用灵力、不靠气运居然真的能够做到这一步,这实在已经出乎了金罗的预料。

衣服的缝纫技术算不得鬼斧神工,也并非完全没有毛糙与漏缝,但这并不是季茗儿的错,工具与材料、负气运的低BUFF加成,反而使得这些不完美更有几分“真实”之感。

而要知道,便是布庄内经验老道的绣女,缝纫一件男子衣袍也需要花费七日时间,季茗儿却仅仅只用了四日,其中所倾注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大力气,金罗便是不用神王神力也能轻易看透。

之后,金罗便一直穿着这件“不完美的”衣裳,不过季茗儿貌似最近也在准备秋装。

而且金罗夸季茗儿的那天,季茗儿在晚上多做了几个菜,说是心情好。

季茗儿做菜的手艺就更是让金罗意外了,她做不来什么山珍海味,一柄炒勺却是耍得极好,一边烧火一边炒菜,居然还能将简单的家常菜做出不输于寻常食肆的味道。

“这女人……或许比我想象中还要有用。”

望着丹桂树回忆完往事,金罗推门走入屋内,刚跨过门槛,胃口便被饭菜的香气给勾住了。

“咦,大人你人回来了?”金罗看见季茗儿正手端菜碟,从厨房向正厅走来,见金罗推门进来,她再一次说出了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

“难道我鬼回来了?”金罗也再一次无用地纠正季茗儿道,但他只是说说,并不打算真的责怪季茗儿,所以季茗儿也不会去改。

在餐桌前落座后,季茗儿走上前来,为金罗斟酒,一如往常。

斟完后,季茗儿随侍一旁,一如平常。

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回,金罗并没有立刻动筷,而是对站在一旁的季茗儿道:“你也坐,这回就别等饭菜都凉透了以后再吃了。”

“咦?但我只是个下人啊?”季茗儿满脸的不可思议。

“从今天开始不是了。”金罗悠悠道,“那十万两你依然得还,但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在我面前表现出低姿态了,或者说,主客之间的礼仪差别便足够了。”

金罗说完之后,观察起季茗儿的反应,他本以为季茗儿会表现出开心的情绪,却不曾想,当他一字一句地把话说清楚以后,季茗儿的脸色反而变得有些阴沉。

“大人你终于还是要赶我走了吗?”季茗儿不甘地问道,柳眉紧蹙,面色露白,又像是内心早有觉悟,此时已做好了道别的内心准备。

“赶你走?不,你误会了。”金罗淡然地饮了一口清酒,“恰恰相反,你合格转正了,我比之前更加希望你能够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明明是被误会成男女情话都不奇怪的说法,但季茗儿却愣头愣脑地浑然不觉,只是很好懂地双眼一亮,脱口而出道:“也就是说,这件衣裳我能够继续穿着了?”

“噗——!”这回轮到金罗失态了,他把口中的酒水一次性吐了出来,不过幸好神王的反应速度终究还是有别常人,他一口将酒喷在了地上。

“咦?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呀?”季茗儿歪着脑袋,一指抵唇,满脸不解道。

“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合着你在我这儿干了一个礼拜,居然就只是馋我的女仆装而已吗?!”金罗震怒。

“礼拜……是什么意思?”季茗儿换了一个方向歪脑袋,“啊,不管这个,原来这件衣裳名叫女仆装吗?真好啊~我也想做一件试试呢~”

金罗瞄向季茗儿,季茗儿此时正穿着那件自己非常宝贝的中西混合式女仆装,这件衣服就像普通的西式女仆装那样,依然以黑白底色作为主色调,但不同的是,具有强烈维多利亚特色的蝴蝶结几乎都被摘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式古风的金色流云裱花,其他方面也经过了别具匠心的中西特色混合裁剪。

该件女仆装来自地球,是金罗从一个COSPLAYER手中花重金买来的,设计独特精巧,可能世间独有一件。并且其之后还经历过再加工,添上了来自魔法世界的卢恩附魔工序,可以做到永不污损、耐火防水。

不过这件稀罕货穿在季茗儿这傻丫头的身上居然异乎寻常地相配,中长发在东洛世界的古代无疑是典型的穷酸发型,但与西式女仆装搭配却浑然天成;发色黑中加一抹浅紫,与女仆装的颜色交相映衬,更显优雅纯洁。更重要的是,中式服装的拘谨感并没有在这件变种女仆装上表现出来,这件衣服完全不打算掩藏季茗儿胸前的那对大小可观的下流玩意,虽然没有直接暴露出来,但那曲线已经不言而喻,根本就不需要多余的垫子来搭衬。

“这丫头才刚满十八吧……营养不良居然都能够发育得这么好……”金罗在心中嘀咕道。

而季茗儿也是发觉了金罗的目光,但她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还略显倨傲地挺起了胸脯。

“你是小孩子么?”金罗吐槽道。

不过之后,金罗还是用“是老家的风俗”“坐下吃饭对发育更好”之类的借口成功哄得季茗儿坐下与自己一同用餐,而季茗儿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为了金罗正式雇佣的保姆,负责打理杂事。

每月工酬十两银子,全部用来还对金罗的欠款,要过八百三十三年零四个月才能还清。

不过季茗儿本人似乎还挺高兴的,金罗暂时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化身会得抑郁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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