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女孩正站在路边，对清爽高天之下的森津市极目远眺，她的目光从近处低矮的居民区前进，到远处桢楠高中那耸立的红白色钟塔。
女孩露出了一个满足的表情，她回过头，公交车站依然默然地待在缕缕的落叶中。
她先从裤兜里拿出一台包裹着白色手机壳（上面印着埃菲尔铁塔），对准眼前的景色拍了一张照，又把手机装回去，把背包甩到身前，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和背包一边儿大的硬壳笔记本，还有一只自动铅笔。笔记本有着褐色的封面，和一个圆形的金属徽章。
女孩回到公交车站，在站牌前面坐下，背靠着玻璃板。她翻开本子的一页，上面都是空白的纸张。
她轻盈地移动手臂，在纸张上勾出一条垂直的细线，抬起头看了看，又低头画出了另外一条线。方尖塔的外形便已经被她勾勒出来。
她在徐徐的落叶中安静地在纸上描画，记录着眼前的美景。这个公交车站两边都没有什么重要的建筑和设施，她只能怀疑这个站放在这里就是为了眼前的这幅美景。
时间缓缓流动，大概有半小时过去。女孩已经在纸上粗略地描绘出了那座天空下的尖塔，还有其下闪光的教学楼。她侧起笔锋，铺出了一快阴影，再略微勾了一笔远山的造型，使得画面层次分明。
另一辆公交也缓缓地开了过来，这一辆是从城里上来的。它停在站前，遮住了女孩的视线。她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黑头发的少年从车上下来，他背着一个中等大小的胸包，包的曲线刚好能贴紧的身体，他穿着灰色的短袖和一条褐色的七分裤，他的脸稚气未脱，但线条却已经开始呈现分明的棱角。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按照她一路以来旅行的习惯，凡是在公园长椅，餐桌，电梯间和吧台这类场所，有陌生人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都一定会打招呼，或者友好地示意一下。
也许会被解读成是有礼貌，或者她只是单纯地讨厌尴尬的气氛，无论过程如何，都导向的是同一个结果。所以她并不在意过程。
“Hi.”她友好地朝男孩笑了笑。
或许她应该说“你好”。不过从她在中国的情况来看，并非所有中国人都适应被陌生人打招呼的这个情况。有些人会紧张地回应，有些人会有礼貌地回应，也有些人会皱起眉头看她一眼，然后立刻跟她拉开距离。
不过眼前这个男孩，微微翘起嘴角，礼貌地朝她微笑了一下。
“Greetings.”
说完他就转过头去，没有看见女孩微微惊讶的表情。她目送着男孩走到公路的另一头，拿出手机，对准她正描绘的这片风景，仔细地取景构图。
女孩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小会儿后，低下头，在画纸上，栅栏的边缘勾出一个人形的位置。
男孩横着手机站了一会儿，又把手机竖起来。五分钟后，他似乎终于满意了，他低下头走了回来。
女孩下意识地想藏起她的画，在一些国家，将人们拍进照片或者画进画面会被视作一种对肖像权的侵犯。
但男孩已经向她的画随意地瞟了一眼，并很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姿出现在了画纸上。
他会心一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
“很好看。”他礼貌地说，“至少比我本人好看。”
女孩笑了。
他指了指女孩身边的长椅的空位。
“可以吗？”
“啊，请便。”
男孩在她身边坐下，但中间隔了半个人的位置。
“我叫李天辰。”男孩说。
女孩微微侧过头，她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确认过她会不会说中文。
“我叫……”她犹豫了一下，“梅丹佐。”
她选用了中文的发音。
“嗯。”李天辰发出一声饶有兴趣的哼哼，“Metatron.Name of an Angle.”
女孩抬起了头，禁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你知道？”她问。
“不算知道。”李天辰说，“只是听说过。”
“在这个国家知道的人不多。”
“我恰好是其中之一。”
女孩看着天辰的侧脸，眨了眨眼睛。
“这么说……你知道「真相」么？”
这个问题让天辰朝他转过脸来。
“真相？”他问，“什么真相？”
“哦，没什么。”女孩有点小慌张，她刚才以为眼前的这个男孩知道“那个世界”的真相，也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不过现在看来是她误会了。
“但……梅丹佐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李天辰说。
女孩呆呆地看着他。
“唔，绝无冒犯之意。”李天辰说，“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女孩渐渐合上了书，将它抱在自己怀里。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诧异地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种态度无疑告诉了李天辰他说的是对的。
果不其然，天辰笑了笑。
“很多原因。”他说。
女孩认真地看着他。她正在努力判断李天辰是不是在说谎，但目前她无疑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
“能告诉我么？”女孩问。
“唔。你想知道吗？”
“想。”
“其实是猜的。”
“……”
“但是这个猜测是基于多个线索的推断，还有一点直觉。”天辰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听的。”
“我想。”女孩固执地说，“告诉我。”
天辰耸了耸肩。
“最明显的是你那个微小的停顿，还有那一瞬间眼神的偏移。”天辰说，“整个的肢体语言传达出了一个微微内疚的感觉。在说名字的时候感到内疚，只可能是因为你觉得这不平等，因为我告诉了你我的真名，但你却只能说出这个名字。”
女孩呆呆地看着天辰。
“抱歉……”天辰低头说，“所以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听。”
女孩眨了眨眼睛。
“呃……我觉得倒蛮厉害的。”她说。
“呵，真的？”天辰说。
“真的。”她如实说，“看我的肢体语言，你应该明白我不是在撒谎。”
天辰笑了。
“确实。”他乐呵呵地说。
“这感觉就像……Legilimens。”女孩说，“用中文怎么说……就是，哈……”
“《哈利·波特》里的。摄魂取念。”天辰说，“嗯，那的确可能来自于心理学的一种观察能力，亦或许更像是演绎法。”
“啊哈。”女孩笑了，“福尔摩斯。”
“是啊。”天辰笑笑。
两个人长时间没有继续说话，阵风吹起，地上的落叶向马路另一侧滚动。
“莉迪亚。”
天辰向女孩看去。
“莉迪亚·萨拉蒙。”她说，“不过这个名字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使用过了。”
“不介意我问问原因么？”
“嗯……”
“没事，不要紧。很高兴认识你。”天辰说。
“嘿嘿。”莉迪亚轻松地笑了笑。
“我注意到你似乎去过很多地方。”天辰接着说，“你在其他地方也会像这样写生吗？”
莉迪亚低下头，刚刚粗略画下的风景依然在眼前，在她的画面上，李天辰双手举着手机。
“是的。”她说，“经常会。”
“我能看看吗？”天辰礼貌地请求道。
莉迪亚犹豫了一下，将厚厚的硬壳本递了过去。天辰用双手接过，放在膝盖上。他向前翻动着，表情毫无变化，也没有加以评论，他只是很认真，很安静地看着。
“你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吗？”莉迪亚问。
“是的。”天辰说，“不过我是从外地来这边读书的。从今天开始我会在那座方尖塔所在的校园里就读。”
“哦～这么说那是个学校？”
“没错。”
“真是座漂亮的学校。”莉迪亚侧过头，天辰正看着她画的伏尔塔瓦河。
“比起这夜景还差的远。”天辰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夜景？”
“你画了灯光的倒影。”
“哦哦……”
天辰耐心地翻看着，但他没有一直看下去。大概三分钟后，他就把书拿起来，还给了莉迪亚。不知怎的莉迪亚觉得自己心中的慌张一定被他察觉到了。
“欢迎来到森津市。鉴于你才在这里下车，所以我大概是除了广告牌和横幅之外第一个对你说的吧，”天辰说，“下一班车来了我就会离开，我还得去参加一个开学典礼。你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莉迪亚摇了摇头。
“我只是下来看看的。你知道，第一印象。”她笑了笑，“那……你专程坐车上来，就是为了……”
“是的。为了拍一张照。”天辰说，“整个森津市都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拍摄桢楠高中的地方。”
莉迪亚抿起了嘴。
“不用憋，想笑就笑吧。”天辰自己笑了，“它指的是一种树木……而且校董会一直没有要改的意思，这样也不错。”
“哈哈哈哈……”莉迪亚开怀大笑。
她合上书，装进背包里。
她在考虑要不要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虽然她这一路没怎么做过这件事。而且对中国人来说，怎么做才能显得自然呢？
她看着天辰，想起码先与他产生对视。
可天辰正表情木然地看着公路的另一头。
莉迪亚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公路上，一个皮肉溃烂，长着獠牙和四只手臂的古怪生物刚刚从林区滚落下来。它的身上有几处深深的伤口，里面正冒出黑色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