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即便现在我也时常会有这样的幻想,如果我没有成为医生,如果我还是和我的同族一样,会不会这个早已混沌不堪的世界也会变得有所不同,会不会我的人生轨迹也会随之改变……

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我已经看遍了人生千百万种的模样,每一种都是如此精彩,如此美轮美奂……就像一万个人的血液会有一万种不同的色彩,混合到一起却不会变得更加甘甜,而是如烈酒般刺激一样,品味过千百万种人生之后的我,是否还能如以前一样纯粹?是否那个在某一处重大选择中与我前进的方向错开的另一个我,最终也会到达和我一样的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

或许这就是只有长生种才会有的,荒唐而且无聊的悲哀。

*

舰桥的日出其实并不是那么刺眼。

天边逐渐吐露出茭白的色彩,远方的云团被渐渐照亮,紧接着一轮赤红色的圆盘缓缓浮起,带着扑面而来的光亮和温度,卷起细小的、凌晨的风。

最开始被挂上来的时候,可能还会由于高度而有些不习惯,但事实上,我逐渐意识到这可能是罗德岛最美丽的风景之一,便也逐渐开始从抵抗变得接受,甚至偶尔还会产生“啊,早上了啊”这种感叹,时至今日居然还能对此感到有些许兴奋,某种意义上,这个吊儿郎当到了一定程度而我还是值得倾佩的。

“喂——血先生!听得到吗?”

呼唤我的声音是我那可爱的后辈。

阿来到罗德岛不久,他很年轻,是个怪才,各种意义上我挺喜欢他,不过说是对恋人的那种喜欢也不合适,毕竟我长他不下百岁,说成奶奶和孙子之间的关系都显得奇怪。

寿命对长生种而言其实是一个带些悲伤色彩的存在。我知道我会继续看着阿不断长大,迟早会到谈婚论嫁的年纪,那时候站在他身边的穿着白纱的女子也不会是我,再然后他会变老,可能有朝一日在学术上会比我更有建树,但按理而言,我终究会看着他去世,在他的坟墓前我也依然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这并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长久以来像阿一样的孩子我见过不少,非要说真让我投入爱河那也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故事,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完美收场的结局,血魔就是这样的。

“喂——喂——听到了吗?醒了吗?”

“听到啦——真的是,大早上的,不能给人点时间思考人生么?”

我鼓着嘴,为他打断了我漫长且无意义的思绪而露出埋怨的表情,那孩子却咧嘴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像极了初出茅庐不久时候的我。

“按理说凯尔希医生还要再让你在上面呆一会,但我已经等不及啦!昨天我偷偷拜托先遣部队,从荒漠搞来了两只活的源石虫样本——等下,我这就放你下来,一决胜负吧!”

“又来啊……”

身上捆着的绳子颤了一下,然后咻地掉落下来,我叹了口气,任由地心引力把我脸朝下摔在地上,鼻子生疼。

“说了几次了……下次松绑的时候,稍微抓着绳子一点……很疼的……”

其实这种束缚我自己也挣脱得了,最初那几次凯尔希绑得还是挺紧的,后来慢慢的也没以前那么严格了,不过我也没什么逃跑的欲望,日复一日的生活让我觉得安心,仿佛被她挂在舰桥上我才能偶尔有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那个凯尔希也长大了啊。

还没等我趴在地上感慨人生感慨道结束,阿就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几乎是在地上拖着往舰桥一侧走去,他的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拖一只麻袋,语气里却毫不掩饰得兴奋。

“来吧,趁凯尔希医生还在休息,我们从备用通道去医疗部,装源石虫的笼子我放在自己房间了,一会到了你就在大厅里等我一会。”

“如果你能关心下我我会很开心的,啊疼……”

头磕到了甲板连接处翘起的一小块铁皮。

是哪个人负责修缮舰桥的……下次一定好好数落他。

*

“……你也是,老这么让人不省心,也难怪其他干员要觉得你是个怪人了。”

赫默一边唠叨着,一边帮我在头上缠起绷带。莱茵生命的几人里她看上去其实是最人畜无害的,但不知为何总是洋溢着一种母亲一样不可违抗的气场,就算我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在与她的交流中保持住乖巧的模样。

额头被磕出血了,那块铁皮虽然不大,但很尖锐,伤口不深但一直从额头延伸到眼角,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血魔的自愈能力很强,但即便如此,短时间内大概也没有办法痊愈,长期看来也有留下疤痕的可能性。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万圣节还有……额,七个月左右嘛,一会就到了,就当是万圣节的装扮呗?其实我还蛮喜欢这个风格的——呜哇!”

我咕哝着嘴想反驳,脑袋上却又挨她打了一下。

“装模作样,现在知道疼啦?撞铁皮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大呼小叫的?”

“……那不是,还没完全醒过来嘛。”

有这样严厉的母亲,小伊芙丽特也很辛苦呢,不知道该为她感到开心还是同情。

莱茵生命从诞生到兴盛,这个过程是我亲眼目睹的——应该了解的,不应该了解的,被刻意隐瞒的……各种各样的事。我知道这其实不怪他们,万恶之源终究还是肆虐的矿石病,因为那种怪异的病症,血液的味道变了太多,面对越来越多的人在折磨中痛苦死去,作出错误的决策,导致并不理想的结果,这是人之常情。

虽然不可原谅,但是可以理解并接受。包括矿石病在内,一切新生事物大概都是这样的,毕竟在这个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轮回的世界之中,无所谓对错,存在便有它存在的道理。

如果在赫默面前搬出这套言论,她大概又要打我头了吧。

“哎,还有人呢,怎么医疗部就你一个?”

我仰起头问道。

“还能去哪?这段时间新的危机合约,就算不上前线,后方对伤员的处理也是完全松懈不下来的,这会儿刚刚工作结束不久,都在宿舍睡着呢么。”

“哼……凯尔希呢?我是说……凯尔希医生呢?”

“凯尔希医生……”赫默皱了皱眉头,圆眼镜后那对漂亮的眸子微微颤了颤,然后她叹了口气,耸耸肩,向靠门一侧最近的那张办公桌努努嘴,“这不在那么。”

“哈?”

我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这才看见那椅子上一团毛毯里,大猫猫那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的耳朵正软软地耷拉着。她实在安静得过于反常,我都没有注意到她。

“昨天这人硬要撑着等所有人回来,实在熬不住就在那里睡了。你俩在这方面还真的挺像的,都爱胡闹,明明她一直都是最辛苦的。你也让她少伤伤脑经,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老爱整些小孩子脾气。”

“我哪有……”

我鼓着嘴缩起了身体,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还在睡梦中的凯尔希。人在睡眠的时候会露出最不设防的一面,也有人说这其实就是人最真实的一面。我的经验证明这是对的,因为此时此刻的凯尔希,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了?在担心她吗?”

赫默俯下身轻轻问道。

我耸耸肩,从喉咙里嗤笑了一声。

“怎么可能。”

*

我时常爱幻想有没有另一个自己的存在,我会称呼她为半身,就像是硬币的正反两面一样,她与我完全相同,却又截然相反。

“早安,博士,您醒了吗?”

我敲了敲门,博士的屋里没有声音。

看样子是昨天我被挂舰桥的那时候,这个人又擅自无视了医疗部的建议,熬夜做模拟作战到凌晨,现在又睡成死人了吧。

难得今天轮到我给博士做身体检查,在陪阿闹完以后,我还特别做足了心理准备,暗示了自己无数次不要试图往他脖子上爬,结果居然直接把别人关在门外,确实是博士的作风。

因为有涉嫌把博士当作餐后点心吃掉的嫌疑,凯尔希禁止我和博士之间未经允许的直接往来,所以我自己没有权限借到博士房间的钥匙,更没有办法在她睡着的时候进去她的房间,现在能做的,大概就只有等了。

我在她房间的门前坐了下来,随手翻看着手里的文件夹。罗德岛每一个干员的个人信息,我倒背如流还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每一个数字到底都是我亲手检测出来的结果,就算对数字再不敏感,看到那些扭曲排列的符号,头脑也会自动把它们与血液的气味结合在一起。

博士的血,大概是其中最特殊的。

我承认我在第一次和博士接触的时候表现得像个**……嗯,一把年纪了还犯花痴,对方还是罗德岛的关键人物,听起来的确有些像十几块钱一本情节弱智的青春恋爱小说,但这的确就是事实。

我在她的身上罕见地看到了希望。世界是需要救世主的,每当一个轮回来到终结,就总会有这样的人出现,所以人类才能生生不息地一次又一次重生。博士是这样的人,她的血令我着迷,但我必须远离她以免失去理智——血魔失去理智是很可怕的,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被妖魔化的萨卡兹,而是真正的嗜血的怪物。

毕竟掌管着整座罗德岛的血库,要品尝到博士的血液,对我而言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

我闪了个懒腰,哈了个大大的呵欠,觉得有些困了。虽然已经习惯了被挂舰桥的生活,但身体被那样粗鲁地悬挂着,实在还是不适合休息。罗德岛走道上的暖气像母亲的子宫一样时刻配合着人的体温,基因里印刻的舒适感让我昏昏欲睡。

我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只是个小孩的时候,血魔的寿命太长,以至于同族之间几乎无法记清楚彼此的面孔,只能通过血液的气息模糊分辨出差异,包括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内。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我本该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却又总会在睡梦中回想起来。我又一次开始幻想起那另一个我,我的半身,她不是罗德岛的医生,不懂得医术,没有背叛自己的种族,顺从着血魔的天性,以都市传说的形式存活。她可能在什么地方已经死了,有可能用另一种方式逍遥自在地活着……

我看着她在我的面前幻化出千万个虚像,时而散开,时而又聚拢。最后她站在了我的面前,嘴角带着微笑。她向我伸出手。

原来如此,最后还是回来了啊。

我自嘲地撇撇嘴,双手插袋,晃晃悠悠地迎了上去,与她融为一体——

“华法琳医生……请不要在走廊上做出这样的行为。”

又是熟悉的嗓音,僵硬,却又微妙地带着些许常人体现不出来的生气,我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个姿势向前瘫着,索性没有像个傻子一样撅着屁股瘫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我的脸正与一堵柔软温热的厚实墙壁亲密接触,隔着那层模糊的温软,依稀能听到那颗心脏正在砰砰跳动。

“唔嗯……嗯?”

我本能地伸手支撑住那堵柔软的墙,坐起身。墙的手感很好,像人一样……如果真的是个人,那我现在大概是在耍流氓吧,开玩笑的。

“华法琳医生,您尚未能拥有接触这一部分的权限,系统监测到体温正在上升,建议您立即停止行为,否则……啊!”

“啊?”

我睁开眼,刚巧与脸颊微红的白面鸮四目相对,双手刚巧不巧摁在她胸口两团柔软之上。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尴尬,我连忙撒开双手,万幸没有其他人从这里经过,否则我非得被凯尔希或者赫默或者两个人一起碎尸万段不可。

当然给点时间还是能恢复过来的,但是会很疼,一本正经。

白面鸮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脸颊的红却依旧没能轻易脱去。她站起身,拍拍裙角的灰尘。

“凯尔希医生担心您在博士的房间内做规定事项之外的事情,白面鸮被指令来这里查看。根据系统粗略判断,您已经在这里昏睡了半个小时,可能是缺乏休息导致的身体机能倦怠,建议尽早休息,白面鸮将接替您的工作。”

“……你一定得这么说话么?”

我撇撇嘴,挠着头发站起身,用手里的文件夹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对付失去了理智的家伙,所以在我面前没必要给自己这么大负担。”

“这是建立在对他人生命安全,包括对华法琳医生在白面鸮失去理智昏迷之后可能做出的一系列限制行为的考虑之上而作出的决定,系统对此拥有绝对的控制权——疼。”

“闭嘴,在罗德岛你就是我的病人,病人就得好好听医生的话,明白没有?”

“理解……可能。”

她双手捂着头,点点头,用语依旧僵硬的好像机械,语气听着姑且算是舒服了些。

这也算是治疗的一环吧,我耸耸肩,把文件夹交给她,然后用力舒展了一下肩膀,虽然又没能见到博士还是有点可惜,但白面鸮也是优秀的医生,不会出什么差错……大概。

*

然后这家伙在和我说完话之后没走几步路就直接睡着了。

“哈哈,黎伯利都是这样的嘛。”

博士挠着头,嘿嘿笑着说道。白面鸮侧躺在她身后蜷着身子,轻咬着自己的手指咿咿呀呀说梦话。

黎伯利都有忽然睡着的天赋,白面鸮也是赫默也是,不过因为矿石病的原因,白面鸮的嗜睡已经成为了一种病理性的症状,大概也和她那副怪以难懂的说话方式有关系。

我耸耸肩,熟练地摘下采血针,用医用棉摁住疮口做好局部止血,然后直接拔下采血针丢进废品盒,晃动两下血样装进收纳架,这份血样将被静止之后送去化验,以检测其中的矿石结晶密度。

“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只有采血工作不太放心交给其他人。”

“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怎么连您也这么说!”

我白了她一眼,埋怨地鼓起腮帮。

“啊,因为好像听说阿又带了两只源石虫回来,虽然在罗德岛养这种宠物也不是没有先例,但医疗部还是最重要的机关,尽量还是不要把那样的东西放进去比较好吧?”

博士挠着脸颊,僵硬地为自己找着合适的措辞。我确信她是真的失忆了,至少如果是以前的她,和喀兰贸易交流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难怪凯尔希要为她倾心。现在的她看起来傻呵呵的,像个孩子,倒也可爱。

可爱是不能支撑一个组织的,她最终也还是会在漫长的斗争中改变,或许会变回曾经的她,或许会承受不了压力退出,我不知道,这样的判断不可能基于经验,只有做好最坏的准备去面对最糟糕的情况。

“怎么了?难道说是生气了?”

见我不说话,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稍微想到了一点事情而已。”

“事情?”

“嗯哼?仔细想想现在可是我和博士独处哦,您不想想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噫?!”

抱着戏弄的心态,我忽然地凑近了她的脸,微眯着眼睛舔舔嘴唇,压低声音唤道。不出所料的她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慌慌张张地摆动着双手,嘴里胡言乱语,确实有理智缺失的症状。

“开玩笑的。”

嘛,反正看她可爱也挺治愈人心的,别的以后再说吧。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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