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码头工也即将下班。

船上已然进行到了最后的尾声工作,不过是将这些货物覆上一层防水布,以防深夜下雨。有些货物是羊皮纸或皮革鞣制的货物,还有一些是珍贵木料一类,这些都不经水,如果下雨,怕是损失惨重。不过见今天月亮皎洁,星空清朗,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可例行工作却还是要做的。

将一层防水布掀上货箱,布尔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货箱,高喊道:

“收——工——”

“收——工——”

远处也传来迎合声,最后连成一片。三组四组也遮完了防水布,也可以准备清点一下物件下班了。今天装车卸货一天,最后下船点一下名,以防有工人逗留在船上。

一天工作终于完事儿,可以下班快活去了。

将防水布牢牢缠在船上,拍了拍货物,布尔便沿着台阶快步下去。

他下船后扭头一看,见那头发花白的十七岁少年趴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他嘿嘿笑了笑,双手合成喇叭状:

“工头儿,要不要一起去商街喝点酒?!”

将近大半月的时间,这十七岁左右的工头已经跟他们熟稔的很了。

前些日子那少年几把木头刀将那些城卫军打的落花流水,他还历历在目。他本就看那些城卫军不顺眼,一群欺压百姓的败类而已,狗屁不是,只是这群家伙装备精良,上面还有官府,不好招惹,不少城里住民积怨已久。见那少年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他心里怒喝一声痛快,本来乐呵呵回家,跟家里人吹嘘一番,讲讲当日见闻——

结果第二天美滋滋上班一看,发现那耍飞刀的少年居然是自己的工头,他人直接就傻了。

这管事也太畜生了,为了防止他们偷懒,把这位爷都请来了?

偷个懒就要被射杀的节奏?

同行几个同事也都认出来了,前两天干活儿战战兢兢。第三天他状态不好,缰绳滑脱,那货物险些掉到水里去,这货可是一箱子东西,掉水里怕不是要赔三个月工钱。

心里一片空白之际,忽见那少年竟是三两步踩着船帆踏过来,一步踩在船沿上,稳如磐石,竟一把将沉重的货提了上来。

这一手看得人傻了,先不说站在船沿保持平衡有多难,那货是一等一的沉重。若是不重,也不会有人说码头工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了,物流贸易,基本邮寄什么的都有。有一次装卸货物,见货里面有个杠铃,脱口就直接骂出来了,哪个王八这么天才?这不是给人添堵?

见少年将货物放在地上,笑眯眯地问他受伤没有。

其实他没受伤,只是干了夜班,第二天为了多赚点钱逞能,今日干到后半截脱力了,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一番就好,又怕这少年发怒,只得硬着头皮说没事。

这少年抬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手法跟常人不同,略有些独特,突然叹了口气,也不知摸出了什么,让他在一旁休息。

这位爷都说话了,只得乖乖照做,在一旁胆战心惊地歇着,又觉实在劳累,忍不住小睡了一会儿,反正歇不了多久,工头肯定会喝他起来。

这一觉竟是睡到收工都没人叫他,起来一看,茫然四顾,发现这少年竟是将他的活儿都做了。又一扭头,这少年正靠在栏杆上喝酒,怔怔看着远处落日,正在赏景。

见他来了,却也不生气,又是微笑着问了一番身体如何,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今日工钱照给。

这件事之后,这些码头工也知道这工头脾性不错,又有一手神鬼莫测的飞刀手法,那踩着帆布前行的步伐也不似常人,加上前段日子教训了城卫军,所有人都对这神秘工头有好感。时间长了,一群码头工也跟他熟稔了起来,经常一起下班出去吃饭,大家一起掏点钱,工头也每次都笑眯眯地答应。

这少年饭桌上又极爱喝酒,出手也极为阔绰,和他们打成一片,就没有让人看不惯的地方。

今日也忙了一天,也是时候一起下班吃个饭,喝点酒,放松放松了。

那少年本来摸着栏杆看风景,闻言静了静,竟向着下面喊:

“我今天,今天就不去了!”

这人平日里如果说去喝酒,肯定欢呼雀跃,第一个答应,今天怎么突然转性子了?

摊着手扭头一看,见其余几个码头工也愣了愣,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布尔又笑着喊道:“今天我们几个请客,一起喝酒,快下来吧!”

扶着栏杆,少年长叹一声,声音似乎有点悲怆:

“我准备戒酒了!”

平日这货饭桌上一下喝掉好几瓶,没事的时候也总是拿着酒瓶子晃荡,那时候可从来没听说过他戒什么酒。

不过既然如此,一行人也不怎么好劝说。

布尔踌躇片刻,只得道:“真不去啊?”

“……真不去!”

“那,那我们就先去商街老地方喝酒了,约莫喝到后半夜。想来的话您随时可以来,不过入夜就别去了,那时我们应该回去了!”

那少年好半晌没说话,无奈道:

“知道了。”

撇了撇嘴,又回头一看众人,见他们也愣愣望着自己,布尔一摊手:“工头转性了。”

倒也的确,往日喝酒喝得比谁都欢,今天突然就说戒酒了。

事已至此,众人也笑了笑,互相招呼一声,就晃荡着一齐喝酒去了。干了一天沉重的活儿,一起吃点饭喝点酒,这样的日子才有盼头嘛。

白孤平眼巴巴看着众人离去,直到他们消失在商街。

他叹了口气,在船沿坐下了,抱着自己的腿,看着满天星星。

来这儿打工的这些天没找到住的地方,不过好在这儿是码头,是船坞。

船总是要在这儿逗留几日再开走,这些天,白孤平就住在船舱或是仓库中,本来情理上是不允许的,那管事倒也没说不允许,就直接让他在这儿睡下了,还给他带了一床被褥。

淦。

好想喝酒。

如果往常听说他们请客,白孤平肯定欣然前往,破了酒瘾这事儿开了个头,再戒就难了。现如今坚决不能喝,这些日子是一定要攒够钱的,到时候出城如果没有盘缠,那可是生死攸关的问题,用走的要走多远?

官道上人烟稀少,就算乞讨都找不到人。带不足干粮,那可真的要饿死在半路。他又没钱雇马车。

至于杀人越货打劫,这些事想都不用想,一来得罪官府,二来这事自个儿看不起。

以往在大陆上走动,也没少杀几个不长眼的马寇悍匪,理由是替天行道。

现如今反过来干这事,那不是搞笑吗?给自己替天行道一下?

就别喝了,忍一忍。等日后有钱了再喝,喝一瓶倒一瓶。

话虽如此,一想到喝酒,总觉得肚子里馋虫翻滚,盯着星星看了一会儿,白孤平站起身,准备去找自己的刻刀。

这时候就干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刻刀还有木匣子一类物什都放在了仓库,拿起刻刀和木条,白孤平坐在船沿,对着月色雕刻手里的木条。

混成这幅德行,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是独一档了。他本是草根出身,刚混迹大陆那阵,为东帝国官府暗地干过不少脏活累活,那段时间也从没缺过钱。后来混起来了,遇见那些家伙皆是来自各大势力,跟他们平起平坐,也没觉得有钱有权是什么多大不了的事情。

尘埃落定了准备隐居,从高高在上的地方重新落回了泥土里,这才发现,人离了钱,还真是活不了啊。

……酒都买不起。

白孤平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又见天上一轮明月当空,又觉兴起,回身数十步踩上桅杆,直接一脚踩在桅杆顶。白孤平低头,他脚下是一张在海风中飘扬的船帆,还有在夜色里一片黑暗浑浊的海,折射出天上的月光。

举起手中刻刀和木条,直直对着月亮,手中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莹莹的光辉,白孤平狂笑道:

“忆及生平皆琐事,独坐桅杆雕月轮!”又觉这脱口而出的诗词说不出的朗朗上口,又笑道:“好,好一个雕佛手,有意思,有意思!”

笑毕,又怔怔看着天边一轮硕大月轮。

他喃喃道:

“如果有酒就好了,只可惜,喝不得……”

“……好帅!”桅杆下听见少女脱口而出。

突然听见人声,身子颤了颤,白孤平看了眼桅杆脚下。

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正在船旁仰头看着自己,依旧还是一身亚麻衣服,穿着还是一个月前穿的那一套,只是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瞳孔祖母绿色,眼里似还有小星星闪烁。

想起那番行径可能被人看到,白孤平身子略有些颤抖,盯着那少女许久,那少女仰头报以崇拜的目光。两人对视,白孤平无语片刻,脚下一顿,踏过桅杆,身子又在附近的货箱上点了点,稳稳落在船上。

淦,犯中二被当场抓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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