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倒也利索,急忙站起身,赔笑道:
“大人,您辛苦了,辛苦了。”
那城卫军官看似四十几,虽然人过中年,眉宇间还是透着一股阴厉,上下打量了一番管事,一伸手,道:
“拿来吧。”
这军爷喜怒无常,看着也让人害怕,说拿来,也不说是什么。
“拿来,拿来是……”管事陪着笑,忍不住问。
“钱!”城卫军官手掌猛然间往桌子上一拍,一声巨响,纸笔一震,掉落在地上,将管事吓得浑身一抖,不敢说话。他又往前走几步,低声喝道:“你在这里摆桌子,问过我没有?问过城卫军没有?”
“我,我是莱茵码头招工的负责人,船上实在人手不够,就摆了张桌子招工……我这就撤,这就撤桌……”
城卫军官冷笑道:“撤?撤桌就够了么?在瑟尔城就算铺个地毯卖东西,你也要听老子指挥!你以为瑟尔城是你的不成?你敢在码头这儿摆桌子,你算个老几?”
“不敢,不敢……”管事连忙鞠躬赔笑。
“钱!缴费!”城卫军官又劈手一巴掌砸在桌子上,厉声喝道,桌子登时裂开,纸笔滚落:“你想在牢里关几天?用我教你不成?”
管事唯唯诺诺答应,四下一看,见那些先前围着小姑娘看戏的人,竟是都凑了过来,围在他的桌子前面看戏,皆是唯唯诺诺,交头接耳。
管事阴郁看了他们一眼,不做声,心里暗骂,一群没骨气的废物——
人围着这么多,都是一群绵羊,竟是一个站出来说话的都没有,人心究竟要有何等冷漠?
想着乖乖掏钱,心里骤然一紧,突然想起这些天码头工都招不到,就连他一个管事的工资都拖欠了几天,现如今又哪有钱可以交出来?
当即整个人开始发抖,他忍不住颤声道:
“大人,大人,能不能等几天?码头实在是招不到工人,就连我的薪水也……”
这军官定定地看着管事。
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似乎突然变得更安静了,就连他身后牵着那个少女都不敢抽泣。被一众无声的眼睛盯着,诡谲异常。
管事只感到心里一点点发冷。
那军官突然一笑,老脸舒展,轻声道:“好啊。”
管事心中一喜,正欲连声感谢,突然见那军官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只听十字长剑摩擦刀鞘的声音,铮地响起,十分刺耳。
那军官微笑看着他。
管事顿时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抖得像个筛糠似的:“大人,大人,我一定缴费,我一定缴!我家里还有女儿,我现在实在没钱,我一定借,一定借!”
那军官脸上露出微笑,掏出手帕,擦着剑:
“借吧。”
方才还相安无事,只是摆了一张桌子,就落得如此下场。他心里顿时乱了,刚才见了那些城卫军,就应该把桌子撤了的,就应该快点离开的……
现如今,想这些也晚了。
管事心中巨震,看向周围旁观的人,一抬头,他的视线仿佛是一场瘟疫一般,看向哪儿,哪儿的人群就突然散开。
他颤声道:“各位,各位,谁行行好吧,借我几枚金币,我一定还,一定还……”
周围一群人默不作声,沉默地看着他,交头接耳的声音逐渐消失了。管事向前走几步,人群倏然散开了,他又向一旁走几步,人群又突然散开了。
他凄声道:“行行好,借我几枚金币,借我几枚……”
城卫军官忍不住露出笑意,抖了抖手帕,塞进怀里,随意拎着剑,缓缓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借到没有啊?”
这军官他认得,脾气极其暴躁,人又极好色,强行掳走长得漂亮的妇人,这事也没少干过,且若是玩死,就直接将尸体丢在城外,极其暴虐。如果有半分不顺心,怕是挥剑就砍。
管事被拍的一抖,向后退几步,浑身发凉,颤声道:“我在借,我在借,大人稍等片刻,稍等片刻……”突然又声音大了,凄厉异常:“谁借我几枚金币,我三倍奉还!”
众人都聚成一堆,在远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管事猛然跪下,嘶声道:“我求求你们了,借我几枚,借我几枚!四倍!”
宁静的港口,他的声音跟鬼哭一样。
围观者有几人于心不忍,缓缓摸向自己的腰包,又被一旁的人猛地拽住,这才如梦方醒,冷汗涟涟。
这军官今日是一定要杀人的,若是出个头,怕不是会迁怒到自己身上,谁也不敢惹火烧身。
人们都安静地看着他。
“五倍!”管事的嗓子都哑了,头紧紧贴着地面。
军官晃悠着走到他身后,见他跪着一言不发,便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剑在太阳下发出金光,精钢所铸,砍得都是瑟尔城的人头,手起刀落,毫不含糊。
他举起长剑,当即神色一厉,大声道:“瑟尔城的人给老子看好,谁如果在城里摆摊,不经过老子的允许,就是这个下场!”
说着,一把剑高高扬了起来。
围观众人皆是低低惊呼了一声,却并没有散开,眼睛一眨不眨。
在城里,虽然这些城卫军伤人事件常有,但杀人的事却不多,城里的人从未见过杀人,有这机会,自然不肯放过,都抬起头颅,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管事浑身冰冷,跪坐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他不敢回头,只怔怔看着眼前的地面。眼前的东西都模糊了。
军官觉得有些兴致缺缺,高高举起手中的剑——
一剑当头向着他的脑袋削去。
“当——”
一声铁器相碰的巨响。
这声响在他听来震耳欲聋,军官举着的手骤然一停,一时间有些茫然。
围观的众人顿时都惊呼,止不住地向后退去,目露惊骇。
他只感到什么冰凉的东西正抵着自己的太阳穴,试探性的抬手,将那东西摘下来,拿在手里一看。
那是一把木头削成的飞刀。
谁也不知道木头是怎么破开头盔的,刀尖抵在他的脑袋上,分毫不差,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于刀刃的锋芒,慢一分,破不开铁头盔,快了,他的脑袋就会当场被刺穿。
他颤着手,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见头盔侧面上有一条缝隙,被这把木头刀生生开了个窟窿。
铁器是不可能被木头开出一个窟窿的,但如今,这发生了。
心中茫然之际,他四下张望。
观望一圈,见那些围着的人都往后退,神色惊恐,恐慌,他知道这些目光,在瑟尔城呆的时间长了,总能看见这些目光,他们害怕自己。
但这些人中,唯有一个人的目光没有波澜,面无表情。
军官和他的目光对上了。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波澜不惊,一眼几乎望不见底。
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目光,是带人奉命去莱茵国会阅兵,自己曾经在高台上见过莱茵帝国的国师,那个年近半百的老人,被众国会其余将军戏称为老妖怪的国师,他就拥有这样的眼睛,黑白分明,深不见底。
那眼神,就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他的一切一般,他感到自己的手略有些颤抖。
但他还是死死地看着这少年的眼睛,几乎睚眦欲裂。
因为这少年的手里正把玩着一把木头飞刀。
和钉在他头盔上的刀,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