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杀掉的一个人……

看着稿纸最上方那行题目,陈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陷入沉思了。疗养院的等候室,空调开得跟不要钱一样,吹出来的风冷得近乎刺骨。但即便如此,陈希还是觉得自己的脖颈处正在不停地冒汗,伸出手,拭去衣领里的汗液后,他将铺在膝盖上的作文本重新又合了起来。

“我觉得她像个疯子……”

陈希这么轻声嘟囔道,坐在他身边专心致志吃着冰棍的楚维一脸呆萌的转过脸来,脸上写满了“你刚才是在说谁呀?”的表情。

“那个李沐桃,我觉得她有些疯疯癫癫的。”

楚维吮了吮被空调吹的有些融化的冰棍,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你不会还在写那狗屁作文吧?”见陈希点头,楚维补了一句,“我看不止她疯,你也被她带疯了。”

“你有想杀掉的人吗?”

“当然有啦!而且多了去了我跟你说!”楚维把吃剩下的半根冰棍放在旁边茶几上的一次性水杯里,朝着陈希竖起了一根食指,“首先,我想把我家楼上那个熊孩子给杀了,整天从楼上往我房间窗户外的雨棚上扔东西,怎么教都不改!”

“你这也太狠了吧……”原本还因为作文的事情倍感郁闷的陈希,在看到楚维那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后,感觉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然后,我要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贪官啊**犯啊杀人犯啊全都给杀了!为民除害!净化世界!”楚维握了握拳头,随后顺势朝着陈希竖起了两个手指,做出一个“耶”的手势,还不忘把杯子里的冰棍拿起来舔了好几口,“最后!”一边将冰棍重新放回到一次性杯子中,一边竖起了第三根手指,整个手型也因此变成了一种发誓的状态,“最后!我要把你杀了!”

“哈?”

“你不说等半个小时的嘛?现在都快一个半小时了!霞姐他她怎么还没出来啊!”楚维愤愤地甩了甩手,将杯子里的冰棍一把塞进自己嘴里,用力瞪了瞪陈希,“冰棍都吃了十根了!”

“……吃那么多你就不觉得冷吗?”

“冷!我心冷!”

楚维这么说着,小嘴撅得老高,赌气地扭过身去,同时嘴里还不忘嘀咕着:“赵子晨真是捅错人了,他应该朝你肚子捅两刀的!不对,不应该是朝肚子,应该朝脖子!朝胸口!哪边致命捅哪边!”

“他没……”

陈希的声音从楚维背后悠悠响起的时候,楚维初开始以为自己可能是幻听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的确是陈希的声音。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陈希挥了挥手,恰就在这时,等候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位受惊了的小动物一般的少女,被穿着白大褂的大妈牵着手带进屋来。少女的头发非常的长,几乎快要触及腰部,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连衣裙,毫无污瑕,白得耀眼。但比衣服更白的,则是少女的肤色:那是种近乎透明的白——简直能用“晶莹剔透”来形容。

“小霞乖,弟弟来接你回家了哟!”阿姨用一种哄骗小孩子的语气对少女轻声安抚道,她拍了拍自己掌心中的少女的手背,接着将那只白到几乎透明的手移交到了陈希的手中,“真是辛苦你啦小曦,这孩子只肯你来接,我们实在是帮不上忙。”

“没有郭阿姨,你们已经帮了很多了。”

陈希的这番话并非出于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眼前的这位郭阿姨随口闲聊了几句进来的情况后,陈希拉起少女的手,和楚维一起,走出了疗养院。

“喂!听说天宁寺那边新开了家蛋挞店特别棒!要不要一起去!”刚出疗养院,显然是憋了许久的楚维就忍不住大声嚷嚷了起来,“我跟你说!口碑可棒了!网上说:吃了他家的蛋挞,就会觉得其它店的都是造假!走不走!我请客!”

一如往常,陈希习惯性地摇了摇头,“我送姐姐回家了,晚饭还没做。”他说着抓着自己姐姐的手转过身去,“我们从前面做B1走了,你的话应该要坐那边的99路,自己路上当心点儿。”

“喂!陈希!”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很是大声的吼声,把陈希吓了一跳的同时,连来来往往的路人都被吓得放慢了脚步,纷纷把视线投来,满脸露出“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陈希转过身来,发现楚维握紧双拳,垂落双肩地瞪着自己,真是一副恨不得杀了自己的表情。

“干嘛呀……”陈希只觉得心头有些发憷,一想起前不久才在校园里发生的恶性伤人事件,他就不免担心眼前的这个少女会不会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来,然后朝着自己肚子狠狠捅上一刀。

楚维撅着嘴,“你欠我一条命!”

“哈?”

“我说!”她抬起手来,指尖几乎抵在了陈希的鼻子上,“我说你欠我一条命!”

说完,楚维便用力甩开胳膊,转身跑开。

看着像兔子一样连蹦带跳地跑远的楚维的背影,陈希只觉得更加迷糊了。

太阳已经开始垂落进西侧林立的楼厦间,暑气却依然在大地上肆意滚动着。今年的秋天比往常来的更晚了一些,闷热和躁动填满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公交车上,陈希和自己的姐姐并排坐在最后的一排位置上。他让姐姐坐在了靠窗的位置,自己则坐在外侧,以求能更好的照应姐姐。店铺橱窗上反射的橙黄色的光落在两人的脸上,有些晃眼,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公车里的空调同样打的很低,将炎热而真实的世界彻彻底底地隔绝在了车厢以外。

周遭的一切再一次失去了真实的质感,陈希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恍惚。思维似乎在跳跃,跳跃到各个不同的时空中去。时而他变成了小学生,时而又成为了初中生,忽然又好像变成了大学生,唯一不变的,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少女。

如同玉石雕镂成的塑像,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无法被察觉。目光无神飘落在膝前,空洞中却又分明隐藏着一丝丝奇怪的东西。陈希他看不透,他只是觉得那丝奇怪的东西让他感到害怕、悲伤、沮丧、愧疚……让他感到一切一切的负面情绪就像海绵一样将他彻底给包裹了起来。他用力想推开,四肢却深陷进那柔软而黏稠的负面之中,无法自拔。

“姐姐,你……有想杀掉的人吗?”

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话的时候,这个问题却已经脱口而出了。坐在前排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分明是听到了陈希的问话,满是诧异地转过脸来,用一种像看待罪犯一样的目光审视了陈希好一会儿。

陈希慌忙低下头去,“不好意思,我跟我姐姐在开玩笑……”他神色慌张地解释着。老大爷则在露出一份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后,重又转过身去。虽然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些什么,但分明是在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究竟在瞎想些什么”。

车厢中,除了机械的报站和引擎的轰鸣。从那一刻开始,突然变得好安静。

陈希转过脸去,看着姐姐的侧脸,轮廓精致而细腻,只是缺少了一份“生物”应有的“生机”。

——就像一个死人一样……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嘲笑自己姐姐的话,突然觉得舌尖有些发麻。

“肯定是有的呀……姐姐你的话,肯定有想杀掉的人,我是知道的……”

陈希收回视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开始一点点儿收紧,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了起来。生怕自己会就这么突然晕倒在车上,他抓住前排座位的靠背,站起身来,正对向自己的姐姐。

“我会替姐姐……”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他,却因为自己那无意穿过车窗的视线而收住了话头。

公车行进到了一所中学的门口,正是初中放学的时候,因为道路堵塞,车子停了下来。而也就在这个间隙,窗外的景色像电影一般映刻在了一旁的车窗玻璃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年,正推搡着一个看起来也就是初一年级的小男孩,小男孩被其一把推倒在了地上,就在少年的拳头要捶向男孩的前一刻,男孩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颤微颤微地递给了金发少年。

——凶手已经被开除了,所以不会再有意外了。

金发少年显然注意到了看向自己的视线,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交错在了一起。

——你觉得他是吗?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是陈希却分明能感受到,那目光中迅速闪过的情感:惊讶、不屑、无奈、恼怒、嘲讽,还有——

无助……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汽车重新启动了,金发少年也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双手插兜,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像在催促着陈希做出回答一般,那个声音忽远忽近地一再飘现出来。

——你应该知道他不是。

对,我知道……

他的确不是……

太阳又落下了一段距离,天色变得更加晦暗。

车厢内的温度因为空调的存在所以很是宜人。

但陈希却清楚地知道——

这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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