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声音依稀还回荡在耳边,渐渐隐去。
我睁开眼,伸手摸到了放在床边柜子上的记录本,食指轻敲了两下封面。
——已记录!本晚第八次做梦!累计为六年来第一万六千七百八十二次。
记录本冰冷的电子音后,房间里响起智能管家“翼”轻盈悦耳的问好声。
【早上好小初!】
“早上好,翼。”
配合着我起床的动作,一旁窗帘缓缓拉开,阳光泻入屋内,散落在米色的地毯上,染出了一层薄薄的淡金色。
“今天的天气看起来还不错。”
我这么说着,赤脚踩过暖融融的羊毛毯,温软的短毛撩拨着我的脚掌,有些发痒。走进盥洗室的那一刻,镜子上很合时宜地出现了“翼”的形象。
一位年纪大概是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女子,透露出一种知性之美。
【户外温度22℃,相对湿度50%,是非常舒服的天气。就是紫外线指数偏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初你今天应该有体育课吧!记得要擦一点儿防晒霜。】
“翼”这么说着,机械臂从一侧的储物柜中灵巧伸出,为我递来一枚小拇指大小的一次性软管,里面装着黏糊糊的乳白色防晒霜
说实话,我实在是非常讨厌擦这玩意儿,因为觉得擦完后粘在脸上很不舒服。但镜子中的“翼”却只是笑眯眯望着我,温柔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催促。
从小到大,我都没勇气去违背“翼”对我生活所做出的任何的安排和要求。
因为父亲曾告诉过我,“翼”是按照母亲来设计的:从形象到声音,甚至于连名字也一样。
【很好!今天又是阳光帅气的一天!】
见我顺从地把防晒霜均匀涂抹到脸上后,“翼”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我对这笑容熟悉无比,但直面的那一刻却依然觉得心头暖暖的。
然后,望着镜子中我的镜像,我不由想起了那个梦境。
“翼,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翼”朝我笑着点了点头。
“请问,我……有姐姐吗?”
“翼”脸上的笑容淡去了。
空气突然安静,天空中恰好有云絮遮住了阳光,屋内光线也暗了下来。
过了大概十几秒的世界,应该是云飘走了的缘故,屋内重又亮了起来。
【这问题很久前你就问过了。】
“翼”的半身形象在镜面上迅速放大,从镜面的一角扩展至整个镜面。
她严肃望着我,抿紧的唇角呈出扁平的“八”字形,看起来很不开心。
【小初你是独子,忠名先生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并没有什么姐姐!】
“可是!”
“翼”严肃的表情在此刻显得极其有说服力,也变相阻止了我的追问。
她注视着我,并未再露出任何笑容,目光却一如之前督促我涂抹防晒霜时候的感觉。我知道她这是在催我做出表态。
“嗯,我知道了,翼,对不起……”
我点了点头,尽可能装出一副认可这一答案的模样。
“翼”严肃的表情总算是消解了,她再次露出笑容。
柜中的机械臂重又伸了过来,只是软管换成了木梳。
【不要再问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了,小初,忠名先生会为你担心的。】
“翼”的声音很轻,配合那轻柔的语气,机械臂梳理的动作也同样的轻柔。【最近国家的态势有点儿乱,忠名先生他已经很累了,你不该再让他为你操心了。】这么说着,它再次投来催我做出表态的眼神。
“我明白了,翼。”
梳理完毕的机械臂迅速地收回储物柜中。
“谢谢你啊,翼。”
【不客气,小初。】
在“翼”的监督下,我在厨房里艰难吞咽着她为我准备的早餐。虽然我个人一点儿都不喜欢吃水煮蛋,但没办法,我实在没勇气去违背“翼”做出的安排。
【街上的游行还在继续,校车的路线和群众游行路线有部分重叠。虽然有警察在现场负责维护秩序,但还是要多多注意安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下车。】
趁我吃早饭的间隙,“翼”在餐桌正中央的全息投影区投映出我上学经过录段的实时路况。密密麻麻的游行队伍正高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帜,满脸气愤地喊着口号。但因为“翼”关掉了音频输出,所以我只能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在喊些什么。画面中的他们就象是被扔到岸上的鱼,一张一合著没有任何声音的嘴。
“他们在喊些什么?”
出于好奇,我问道。
【反对《进步法案》。】
“翼”简练地回答着,同时不忘向我杯子里又加了半杯热牛奶。
“校车还有五分钟就要到家门口了,把牛奶喝了,准备出门吧!”
一如既往地没给我追问的机会,“翼”用催促转移了原本的话题。
“碗里还有半个水煮蛋,请抓紧吃掉它。”
“……”
幻想着它不会注意到的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穿上“翼”为我搭配好的衣服,再一次聆听了一遍“翼”关于“上下学途中不许下校车。”“在学校就餐期间不许食用不在食品列表上的食物。”“课上不许随意链接外网做和学习无关的事情”……这些老生常谈的日常行为规范,就在她差不多把这些要求说完的时候,校车总算是来了。
“祝一天安好!小初!”
我把“翼”的祝福扔在身后,急匆匆地跑上车去,甚至连道别都没来得及说。
找就近的座位坐下后,靠在车窗边,我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哈喽,又被你们家那个机器人大妈给絮叨了呀,亲爱的凌大少爷?”
我侧过脸去,只见发小解羽正抱着个煎饼果子很是愉快地啃著名,嘴里塞满食物的她口齿都不清楚了,全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少女该有的矜持。
对此我也常感到很是费解:解羽她明明长了张少女偶像才有的精致小脸,个人家世也还不错,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活成这幅女流氓的感觉。
“我的呢?”
她朝我挥了挥手,从压在椅背上的书包里扯出一个扁扁的食品袋朝我甩了过来。“我还能忘了大少爷你不成!”解羽白了我一眼,继续把手里的煎饼果子不顾一切往嘴里塞,让我怀疑她要把把包装袋都给吞进肚子里了。
“姐姐!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不要葱啊!”
“行啦我的大少爷!你知道我一个小女孩一大早一个人跑边缘区去买早餐有多危险多不容易嘛!你就别挑三拣四了!”解羽白了我一眼,把手里剩下的煎饼果子一股脑圈塞进了嘴里,吃力地嚼了好一会儿才全给咽了下去,然后像一只猫咪一样朝我瞇起眼睛,“你要不吃就还给我!正好我没吃饱!”
我懒和她争辩,只是利落地还了她一个白眼。
“且吃且珍惜吧。解羽意犹未尽地伸出小巧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粉红色的嘴唇,“听说边缘区就要搞老城改造了,到时候保不齐就再也吃不到这些手工点心了。”这么说着,她发出一声在我听来很是矫揉造作的叹气。
我自顾自地吃着手里的煎饼果子,并没有理睬这家伙。
算起来,解羽应该称得上是我的青梅竹马,她的父母都在我父亲手下供职,所以我们俩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从小学起我们就一直是同学,多年来无论怎么调整座位,她始终稳定地在我前后左右的四张位置上活动。
解羽明明长我两岁,却和我成了同班同学,对此她的解释是:为了让我不至于太过孤单,所以才特意选择留级来等我。
但我比谁都清楚,她只是因为在认识我之前莫名大病了一场,所以这才被迫休学了两年。
不过按她父母的说法,解羽也算是因祸得福。自从大病一场后,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下子从默默无闻的小女孩,变成了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尖子生。就连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从之前的内向腼腆一下子变得活泼开朗,甚至于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势。
以致于我们全班二十多号人,也只有她敢单枪匹马肆无忌惮进出边缘区了。
差不多在二十多年前,随着科技进步,人类文明基本实现“完全城市化”,与之相对应的,城市内部的各个区域,却因为基建水平、发展程度以及人口素质上的参差不齐开始进一步分化。总体来说分化成了三类区域——“核心区”“边缘区”和“限制区”。
核心区是大范围实现智能化的居住区域,城市的精英阶层和中产阶层居住其中;边缘区则可以理解成是老城区,聚集着大量的无业游民和底层群众。这一区域的配套城建都是“古董级”的,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地方反倒保留了许多传统的东西,比如:依靠纯手工来完成制作的煎饼果子摊。至于限制区,基本可以等同于是红灯区,从八年前宣布“机器人**易”合法化开始,这些限制区就像病毒一样在城市中一小块一小块冒出。它们基本镶嵌在边缘区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对于我们这些未成年人来说,因为“身份认证”无法通过,所以根本进不去这些区域。
“真想去限制区看一看啊!听说那边什么都有,就象是天堂一样!”
这是解羽在我面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而每当她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我都会用一种看流氓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作为女孩子的她则会满不在乎地朝我挥挥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至少说明我这人很坦诚!不像某些大少爷,整天装成好孩子的模样,其实心里装满了各种色色的东西!龌龊不堪肮脏至极!”
这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捏一捏拳头,但考虑到长期以来压倒性的“胜败数据比”,我只能明智地装作没有听见。
吃完了解羽给我带的煎饼果子,用随身携带的清洁仪清理干净了手和嘴。我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而也就在这时,无人驾驶的校车正好开到了游行队伍旁,速度也因之慢了下来。
举着各类横幅的游行队伍从车窗外划过,虽然他们明明是在向前走,但因为是和汽车同向而行,加上又跟不上汽车的行进速度,所以在我的视野中,这些人是有条不紊地倒退着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有趣。
“他们在喊什么呢?”
“反对《进步法案》。”
对于解羽的问题我这么顺口回答道,其实因为车窗是关着的,我完全听不见这群人究竟在喊些什么,只是看到他们一个个涨红着脸,嘴巴一张一合的,就像因缺氧而在垂死挣扎的鱼。
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校车已经行进到了游行人群的最前端,人群变得稀薄了起来,原本被密密麻麻的人流遮挡住的街景又开始一点点的显现出来。原以为汽车应该要加速驶离这一麻烦路段,不曾想的是,校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
凌之初第一反应是是不是有人把路给堵了,但是朝车子前方望去,马路宽阔的很,并没有什么障碍。
“是没电了吗?”解羽从位置上站起来,她似乎是打算跑到车前端的中控台那边去查看状况。我个人并不打算多管闲事,无趣望向了窗外。
而也就在这时,我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彻底的僵住了。
雪白色的连衣裙,在乌黑长发的反衬下,那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一位少女,正站在窗外,那瘦削而纤细的身影像一朵盛开的白色百合。
她微笑地注视着我,双手背在身后,风吹起她过腰的长发。
——小初不怕!姐姐在这里!小初不怕!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耳膜中强烈冲撞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象是又掉进了水里。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