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它们是不睡觉的。”

躺在他身边的姐姐侧过身来,水汪汪的眼睛在昏沉的暗色中更是显眼。

“和我们一样,虫子也没有家,也躲在土里。但……”

上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姐姐伸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待那声音渐渐远去后,才放下手来,慢吞吞地吐了口气。

“但和我们不一样,虫子它们是不睡觉的。”

姐姐接着前面的话语,小巧而光滑的手覆盖在了他的额头上,凉凉的。让他那原本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又开始一点点放缓下来。

“那,它们呆在土里干什么呢?”

望着姐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莫名感到一阵困意。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弟弟那逐渐合拢的眼皮,姐姐将他揽入自己的怀里。

“和我们一样,它们也在等待……”

温暖的怀抱中,耳边传来姐姐轻声的呢喃,姐弟俩的头顶再次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一次的渐近渐远后,寂静重新包裹了他们。

把脸藏在姐姐的胸口,睡意正在袭来。

“等待着什么?”我口齿不清的问道。

姐姐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温柔地抚了抚弟弟软软的头发。

好舒服,睡意也在那一刻彻底占据了他的身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在自己的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姐姐简短利落的回答。

“等待着破土而出……”

每个字的发音都干净而有力。

然后,姐姐把他抱得更紧了。

……

“这个月房贷还完了吗?”

“嗯,还差一点儿……”

“时间就快到了吧……”

“是啊,真头疼啊……”青年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虽然身穿干净笔挺的西装,连头发也被发胶涂得闪亮而服帖,但是当他抬起头看站台位置的那一刻,脸上所满溢出的阴郁神情还是让人为之一惊。那郁闷的精神状态和鲜亮的着装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却又出乎意料的协调。

而在他周围,无论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位和他攀谈着的朋友,还是那些或站或坐的同车厢的同行者,都无一例外地兼顾着和谐到近乎诡异的协调。

“我到站了。”

“祝你好运。”

和友人挥手道别,他在地铁车门快后上前的最后一刻,才以一种极为不情愿的状态,踉跄着下了车。

拉了拉系得略紧的领带,用手重新捋了下服帖的发梢,青年用力吸了口气。

“无论如何要加油啊……”

这么说着,他尽可能让自己露出一份明媚的笑容,但比起刚才那副表情,此刻青年脸上这强挤出来的笑容,反而多出了份近乎失败的做作。

实在是一点儿都不协调啊……

虽然路人们只是匆匆擦肩而过,视线也没有过多停留,但见到青年这幅强作精神的模样,心里恐怕多少会嘟囔上两句“这个人好奇怪啊”的印象论断。

青年自然不会去在意那些人的或有或无的嘟囔,他只是艰难地控制着面部那不自然的肌肉,踩着乍看上去坚定有力,实际上却软绵绵的步子,朝着地铁出站口走去。

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公文包掉落到了出站口那脏兮兮的地面上。

“搞什么啊你!”

近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嘶吼声,原本那通过强行扭曲面部肌肉而创造出的虚假笑容终于是崩溃了。也有可能是那个不自然笑容维系太久的缘故,那一刻,青年的脸颊肌肉竟开始痉挛般地搐动起来。

“你会不会走路啊你!是不是眼瞎了啊你!”

青年弯腰捡起自己的公文包,朝着那个撞到他的人正准备伸手推搡一把,但却在要触到其肩膀的前一刻,青年的手停住了。

“虫子?”

他这么低声念道,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却清晰地展现出语气从不解向不齿转变的过程。然后,那鄙夷之情迅速从唇齿间转移到了目光中。青年收起手,明明完全没有碰到对方的分毫,但他还是一遍故作干呕,一边掏出手帕用力擦着自己那只原本用来挑衅复仇的手。

“真是恶心……”

擦完的手帕被重重咂向了对方的胸口,青年向后退了两步,转而向左移了四步,以一个巨大的迂回绕过那个撞到他的家伙,逃一般地跑远了。

那家伙蹲下身来,捡起了那块掉落在地上的白色手帕。确认并没有破损甚至于连污渍都没有粘上后,那家伙将那块手帕连同抓着手帕的手一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起身,无视周围人的异样目光,大跨步地走在繁华而热闹的大街上。

一边走着,一边仰起头,阳光斜擦着连衣帽的帽檐落在脸颊上。口袋里,隔着那块手帕所触摸到的钱包质感让人觉得激动而又心安。

“那个人穿的好奇怪啊,他……”背后传来一个孩子天真的声音,然后应该是孩子的家长捂住了他的嘴,那声音骤然被截断。

“那是虫子!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也会变成他那样。买不起房子,还不起房贷,然后只能住进下水道里,又臭又脏的,什么都没有……”

单手熟练地把钱包里的纸钞抽了出来,将其包进手帕里。接着掏出已经被清理干净的钱包。转身,一个漂亮的抛物线,黑色皮质钱包如同导弹,精准地击中了那个还在唠叨着的家长的额头。

一声惨叫过后,背后很快便传来了骂街的声音。各种污秽词汇的确充斥着诋毁和鄙夷,但对此,作为“罪魁祸首”的家伙却完全不去加以理会。

踩着轻快的步子,将谩骂和鄙夷抛在了身后,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

没有词句,也没有固定的曲调,断断续续的破碎旋律,湮没在微凉的充斥杂音的空气里,一如此刻正在人流中放肆逆行着的他。

虽然很不和谐,倒也无人理睬。

他今年十五岁,理论上讲这正是上中学的年纪,但这只是理论上讲。现实是,他是蛩:一群因为无力偿还房贷,而无奈失去住所,最终只能被迫蛰居在下水道里的难民。

或许是觉得这个字未免太过文雅,亦或是觉得这个字太过复杂,因此大部分人更愿意用一个更为精简而粗暴的词汇来称呼他们:虫子。

从他记事起,他就开始被这么称呼了。姐姐一再教导他:他不是虫子,姐姐自然也不是虫子,和他们姐弟俩一起生活在那个下水道的大家都不是虫子。

虽然他们和虫子一样都没有家,都只能躲在泥土下面,而且他们也都在等待着,等待着破土而出。

“破土而出?”

这么想着,他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初开始还觉得有些震撼,但那震撼很快散去,不屑而嘲讽的情感迅速聚集起来。

得了吧,虫子就算破土而出了又能干嘛。

他停下脚步,转身走到一旁的绿化带的边上。他希望找到一只正在破土而出的虫子,然后用自己的脚将其彻彻底底地碾碎在泥里,借此告诉自己那位姐姐。就算破土而出,虫子依然只是虫子而已。

但他的企图失败了,视线倾力搜索了那块大概也就六七平方大小的绿化带,却完全没有看到虫子的踪影。

“这怎么没虫子啊?”他抬头朝着边上正在修剪枝叶的老大爷问道,老大爷转身,或许是猜到了他的身份,抿了抿嘴没有回答,“我说!”他俯身抄起一个拳头大的泥块砸向了那个园丁大爷,“怎么没虫子啊!”

“上个礼拜刚喷了杀虫药,哪来的什么虫子!”

用力拍掉粘在身上的泥土,老大爷皱着眉头,像躲避瘟神一样的跑开了。

“破土而出……”

他低声念道,望着那安静的泥层,他的鼻腔间发出一阵更为不屑的“哼”声。

“请问……”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侧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疑惑地侧过身来,在绿化带的另一侧,距离他大概一米多的位置上,一位身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少女正紧张地握紧自己的手。

因为的确是一个长得相当标致的少女,他决定勾搭两句再离开。

“请、请问……你……你……”

少女的身子在不自然地晃动着,初开始他以为是有风,但注意到少女的垂落的长发丝毫未动之后,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女究竟是有多么的紧张。

估摸着自己就算再等十分钟,对方也未必能说出一句有明确意义的话,他转身准备离开,但就在他转身迈出脚的那一刻,那少女的声音却好像事先录制好的一般,流畅地从一旁飘了过来。

“请问你能送我回家吗?”

他的身子僵硬在了迈出脚的那一刻,脖子有些发酸,很是别扭地才转了过来。

“如果我愿意付钱的话!请问你能送我回家吗?”

看着少女一开一合的嘴唇,这才确信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从少女口中飞出来的。

他觉得更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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