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大夫!您给我看看我这孩子到底哪里出事了,这,这脚都肿成这样了,我去外面求了香灰水喝了也没有用,求求您给我家孩子看看吧!”

“先站起来,别跪着,治病救人是职责,不必谢我。”

我按住了孩子的脉,不出三秒我就松开,看着这个脚步肿胀几乎看不出样子的孩子叹了口气,说:“没别的病,给孩子吃点肉和蛋吧,吃不上肉,也得吃点豆腐。这孩子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没命。”

“大夫……大夫……这……这我们……哪来的钱啊,饭都吃不饱……哪有钱……”

面前的母亲哭哭啼啼,抱着孩子无助地看着我,我看着她,沉默良久说不出话,然后长叹一声,说:“把孩子留下在这住着,过一段时间你接回去,在这里我能给口饭吃,更多的我也做不到。”

“谢谢,谢谢大夫!我给您跪下了!我给您磕个头!”

哪有母亲愿意抛下自己的孩子,我今天居然看到了一个母亲因为将自己的孩子给了别人而喜极而泣。这种事,我只有小的时候见过,那个在寒风中穿不起鞋提着一个破竹笼卖着自己女儿的母亲,时隔十年,这一切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因为她们养不活自己的孩子,哪怕是自己天天干活,还是连一口豆汤都喝不上。

“大夫!大夫!这有个腿摔断的!您快来给瞧瞧!”

我跑出诊堂,在院子里面,两个人搀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放在了地上,他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膝盖,膝盖的伤口翻着肉,汩汩地流着血。

“先止血。”

我将蜀门的止血药倒出来一些按在布上,然后沾上一些让他服下去,接着一边压住伤口一边小心地摸着膝盖的骨头,然后说:“没事,没有断。我给你开点药,你回去千万记住要养三个月,膝盖不是别的地方,你要是养不好,整条腿都得废。”

“大夫……大夫……您……您给我开点止痛的药就行了,这我……我不能躺三个月啊……”

他费力地从因疼痛而几乎扭曲的嘴里拼命挤出几句话,我看着他,我怀疑他是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我深吸了口气,大声地说:“我说了,这是膝盖,得养好,不然你整条腿都得断,你骨头受损了得养好!必须要养三个月!”

“大夫,我知道……可我……哪有钱养三个月……我还有三个孩子得喂,我……我明天就得去上工……不然哪有钱……大夫,您……您给我开点止痛的和膏药就行了……我回去自己贴……”

“你没听懂吗?!一条腿哎!这是你的一条腿啊!”

“我不干活得饿死……我们全家都得饿死,我这就一条腿……断了以后再说吧。”

被他这样看着,我满口的话都化成了苦涩咽不下去,这一段话哽在我的喉咙里面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一个大男人混着泪珠绝望地看着我,那毒辣的阳光沾着沙尘化作皮鞭抽打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将他的面容抽打出一道道生命的沟壑,他的手粗糙而又肿大,紧紧地按着我如同一层砂纸,我看着面前的他,满眼都是最后一丝生机和绝望。

这膝盖是一条腿,可是对他来说,这条腿远不如几碗饭。

我治不了他。

我没法在这么一段时间内就让他的膝盖恢复,我也没办法保证他三个月的伙食,我只能就这样看着他在地上疼得哆嗦,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一个大夫的眼光来看,我应该留他在这里养伤,可是那样,我就要看着他的家人饿死。

这不是我一个医生能够医好的。

我转过身从药箱里面拿出了几个药丸递给了他,然后说:“疼就吃一颗,但是千万别多吃,我就给你这些,吃完了就没。”

“谢,谢谢大夫……”

我将他的伤口包裹好,然后再一次找了一个小瓶子给他倒了一些药粉,说,“每天换两次药,别一直闷着伤口。你们两个照顾一下他,之后干活是可以,但是一定要等这伤口好了以后再去,出汗什么的会刺激伤口。这段时间……”

我从怀里拿出一钱银子放在了他手里,说,“这三天先用这点钱买点东西吃,把伤口养好了不出血了再去干活啊。”

“大夫……这钱……这钱不能收……”

“拿着吧。”

我站起身,将他的手推到了他胸口。另外两个人千恩万谢,小心地抬着他离开了。我转身走向诊堂,下一个人是自己的脖子崴了,我给他正骨正回去,非常简单,没有任何问题。

这一个上午,我至少看了三十个人。无一是苦难重症,大多都是些普通小病。

这里是穷人的地方,在这里往往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疑难杂症,真正让他们痛苦的其实就是手到病除的小病,这些在京师在杭州府在天下所有有钱人的面前那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可是在他们的身上却是一座座生活的大山。他们很多人没有钱看大夫,只能求点香灰苟且求生,他们肩挑背扛,却只能凭借自己的命数硬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沉吟着这句诗,想到今天看过的人,内心痛得不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经想要帮助天下之人,所以才苦苦学医十年,而今我终于面对天下苍生,可是为什么,我发现我的医术救不了他们。

我能给孩子开药,可是如果孩子还是吃不上肉蛋,那他还会这样。

可他们上哪去找肉吃,吃老鼠?吃麻雀?

我能给他接骨,可是他如果不静养,他腿可能会再也没有知觉。

可他不可能在不干活的情况下养三个月的伤。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看着天花板,莫名地有些哽咽。曾经的楚辞带给了我无尽的痛苦和烦躁,可现在,我居然脱口而出。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屈原看到的人们,也是这样的无奈呢?

是我学医学错了吗?

如果我不在这里,这些人只会更加痛苦吧。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救天下人,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得到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只能在这里,去搭一方茅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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