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钟鸣和鼓声在这一时刻仿佛凝固,灯光落在格利克斯苍老的脸上,在他手中的木盒里铺着红色丝绸,其上的事物越过几十年的时间抓住他所有的视线。

这是一团柔软的布料,在边缘上是被人撕裂的痕迹,即便原本鲜艳的色彩在时间的冲击下褪去,超越时光的力量依旧让她的形态保持如初。

“伊丽丝……”

格利克斯回想起过去年轻的自己,曾经拿着花费了几个日夜猎杀的棕熊皮毛在市场上换了一条最新款的纱裙,他在那日明媚的午后,红着脸放进少女的怀中。少女低着头并且紧紧地抓着,她的长发比最明媚的阳光还要耀眼,温润的蓝眼睛里仿佛可以滴出水。

在那天他感觉四周所有的冰雪都已经融化。

“你也这么恨我吗?”

格利克斯依旧低着头,在他身旁的女孩忽然错愕地抬起头,她接过伯爵红宝石的手掌一抖,切斜的锦盒将所有的宝石倾倒,它们跳动在餐桌、女孩洁白的礼裙之间,然后纷纷坠地,光线在它们光洁的表面反射,像是一团团艳丽的火焰。

他们真的什么都不顾及了。

希雅特纱在心中只想到了这一句话。

“殿下,您——”她听见伯爵带着惊疑的声音,也同样看见对方因为惊讶而变得凝固的笑容,在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长杯坠地,破碎的玻璃上溅起鲜红的液体,格利克斯灰暗的眼眸中映照出手中碎布上忽然亮起的一道血痕,随后无数条暗红和灰紫的纹路蔓延而生,它们在魔女的法典里都可谓是禁忌,即便是被圣主光辉赐福的圣骑士也无法阻拦丝毫。

无限的悲伤、愤怒、憎恶和怨恨,灰色的负面意志在格利克斯的眼中仿佛化成实质,他似乎看见了那位少女独自一人躲在不见天日的底下,裹着一身破旧的灰袍,用牙尖在手上咬出血,然后将压抑了几十年仇恨一点一点地滴落在这些简单的线条里。

灰色的线条流进他的双眼,骑士长闷哼一声,体内的神圣斗气尽数爆发而起,覆盖甲胄的绸布尽数撕碎,冰冷的金属暴露在空气之中,他微微抬头,扩散而出的狂狼掀飞长桌,银盘和水晶在宾客们的惊呼声中炸为粉末,随后无数的灰芒飞落在地,华美昂贵的装饰在灰色的光芒之下腐蚀成灰。

他忽然咳出一口血,被魔女亲手画下的诅咒像是跗骨之虫在他体中凭空而生。

意志被灰暗的颜色沾染,并在在急剧的循环之中污浊于他体内崩腾的斗气和血液,跳动的心脏继续朝着全身输送虚弱和无力。

格利克斯想要抬起他的手,但四肢却像是灌了重铅一般沉重,而继续扩散的咒诅以着难以想象的速度剥夺他对意志和身体的掌控。

黑发的盖斯提亚剑士直起他的肩背,他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地抽出隐藏在长衣之中的长剑,冰冷的剑刃和他的双眸一样幽暗无光,一道黑色剑气拖长而起。

只要杀掉他。

暮星一步一步逼近眼前这位在王国之中声名赫赫的圣骑士,他在心中默念,老人在此时抬起双目与他对视,对方白发挥散,原本凝练的目光此时也开始溃散——这是意志和生命开始溃败的迹象。

然而,他却并不能在其中看出丝毫的恐惧,相反,一抹经过几十年时间打磨的铁灰色从中浮出。

我也是。自从在那天以后。

暮星的眸中闪光,他提着剑柄,贴近老骑士的身前,对准他的胸膛一剑刺下。

黑色的剑锋似乎可以吞没一切光线,它穿过声音和亮光的色彩,切开对方近乎全力才堆砌而出的斗气,剑气的锋芒似乎触及在对方战甲,在极小的空间之中爆发出尖锐声响,然后扬起铁灰的尘屑。

格利克斯伸出手掌抓住剑峰,一声巨响,狂暴的斗气在交错之间炸为碎片,火花在相接的金属手套之间迸发而出,他随后抽出随身佩剑,燃烧着灼热圣光的笔直长锋斩落黑影,碎裂的剑气如同千万只锋利金属将四周统统割断。

即便意志和斗气受阻,短短瞬息,银白亮剑便与黑发少年手中剑气交错数十次之多,金属和剑锋在碰撞之间掀起雷霆和风暴,炽烈光焰燃烧于黑影,格利克斯抬起手臂,他的嘴角忽然溢出一丝鲜血,下一刻对方提剑斩落,冰凉剑气似乎撕裂一切!

希雅特纱伸着手撑着地板,白纱手套被血红的酒水浸透,冰凉的液体触及在她的肌肤,心中的冰凉让她流在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开始发冷。

她睁着发颤的睫毛,骑士长和黑衣剑士的交锋以至最为激烈的时候,但是,纵然格利克斯一生纵马练就的剑术精炼无比,但在昨夜重创以及刚才的咒诅之下长力以竭,原本炼如钢铁的神圣斗气开始溃散,而每一次的挥击也同样变得迟缓。

多兰堡伯爵仍然带着惊疑之色,他正呼唤着她的称呼朝她扑来,在他的身后,手持刀剑的黑甲士兵破门而入,惊惶的贵族们在雪亮的刀光之下变得沉默。

高坐上的莱恩公爵似乎苏醒了,苍老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神色的变化。他平静而冷漠地注视着这发生的一切,幽深的眼眸仿佛是一片见不到底的深渊。

我真的蠢……都怪我……

希雅特纱挣扎着起身,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格利克斯在和黑发剑士的交锋之中已经落入下风,他枯白的发丝在剑光之下根根斩落,对方提剑刺下,灌入他全身力量的剑气在激烈的碰撞之后终于刺穿坚甲,盖斯提亚剑士用力将剑尖送入骑士长的左肩,然后猛然拔出。

格利克斯一步踉跄,涌出的血液溅洒在几步开外,逸散而出的鲜血带走了所属于他更多的意识和力量,他勉强举起手臂和长剑阻挡暮星仿佛暴雨的攻势,仅仅片刻之间便再次因铠甲传递的震动吐出鲜血。

“老师……”

希雅特纱手掌紧抓着地面,冰冷的触感由手心传递而来,她垂着头,银发落在冷月白光之上。

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我不想!

她忽然仰起头,心口的赤红水晶似乎也因为感知她的思绪而开始发烫,溢出的狂风刮起遮盖于她眼前的发丝,她看见一身纯黑礼服的萨里斯子爵正面带微笑地朝她走来。

希雅特纱红色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凛光,眼前的这个子爵可不仅仅只是莱恩公国的摄政大臣,他还是莱恩公爵唯一的亲孙子,也是所有领地的继承人。

如果能够抓住他、胁持他……

她手腕上的银环忽然一闪,伸手抓紧银星纤细的剑柄,在银亮的细长剑锋上倒映着她决然的面容。

希雅特纱从小练习剑术的身子并不像她的外表一般娇柔,她撑在地面翻起,无色的斗气流淌在白皙的手掌之间,在她意志的反映之下微微泛出烈焰的赤色。

她记得在过去自己刺杀莱恩国王之时,对方的实力也不过刚刚触及四阶,在十多年前的现在一定会更低,自己并非没有可能一举制服对方。

即便如今的力量只有二阶,但是她依然传承有过去剑圣塞西格尔的意志和技艺,同样,她也通知他所拥有的一切记忆。

包括那两百年前被列入光明禁忌、城破之前大主教亲口告知的远古禁咒。塞西格尔曾经依靠它直面魔王。

希雅特纱心中回响着一声声在黑暗年代时古老先民向诸神恳求赐予的祷语,语句简洁,每一个字节之中都充盈着澎湃光明和奉献的决心。

纤细的剑尖融进月光,于她心中一往无前的决心闪烁其中,一道银亮光痕于空闪现,萨里斯依旧双手背在身后,他看来的目光里出现赞许的笑容,但却让她感觉无比讥讽。

一步踏前,希雅特纱抽出刺在半空的细剑,星辰之钢锻造的优美弧线亮起一点雪白光芒,随后掠动视线斩出。

对方嘴角掠出笑容,他看着女孩手持的剑锋划入自己的视线。

忽然时间定格,希雅特纱感觉前方的空气砌成一片钢铁城墙,她惊恐地抬起视线,忽然隐藏在四周的沉重力量落下,仿佛变成了一座城池,一簇高山,一片大海。它们纷纷压在她单薄的肩膀,覆盖她的视线,倾轧她的心跳,最终将所有的力量放于支撑她一切行为的意志。

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连同一切所视之物变得模糊灰暗。手掌紧握的银星坠地敲响,希雅特纱最后挣扎地看着子爵掌握一切的目光。

像这样凝聚为实质的斗气力量,几乎都可以突破圣域的界限,他怎么可能拥有?

这是她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所想到的话语。

对方漆黑的剑刃斩断骑士长的胸甲,格利克斯脸色变得苍白,即便无法转身,他依旧足以感知大殿之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国王陛下,我有负所托。”

他在目中露出决然,忽然长啸一声,再不顾忌体内伤势和灰色诅咒,全身力量凝练在最后一剑之上。

骑士团长将全身重量砸进地板,金属战靴踏地而起,解放而出的力量近乎撕裂空间。他的目光横扫,急剧崩溃的意志强行将一片如铁铸成的领域推动。

盖斯提亚剑士略微退后一步,他仰着脸看着将自己囊括而进的“囚笼”,包括风与光线的一切事物均已停滞,随后再被扭曲的力量撕为碎片。他微微抖动剑尖,黑色的长剑仿佛沉入装满粘稠水银的大海。

如此,甚好。

暮星终年冷漠的面容上出现一丝弧线,紧捏剑柄的手掌忽然划破,漆黑的血液流经剑柄、剑刃、剑尖,随后凝固。

他重新抬起手,黑色的能量击溃所有阻拦的一切,黑剑上闪动的漆黑之色吞没一切光明,邪恶至极和绝望的力量出现在老人的目光和被“囚笼”束缚的狭小空间,然后击穿领域、斗气、钢铁和对方最后的血肉,冰冷剑锋穿过老骑士肺叶后破开胸膛,死寂的无限黑暗在一瞬之间湮灭所有生机。

隔绝一切的领域轰然倒塌,他冷漠地从骑士长胸口拔出长刃,滚烫血液溅满一身黑衣。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