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饥荒过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九年前。
地处通向西域交通要道上的金州城,在那场举世伐魔的大战中,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摧残;所以,开春之时,商贾从各地涌来,这里便又重新繁盛起来。
……
叶昭颜,金州城名门大户叶家的宝贝女儿。
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不为过——这金州城里,所有的金银首饰店,全都是她叶家开的。
只不过,叶家本代家主似乎并没有什么多福的命。
生了几个儿子女儿,相继夭折。
所以,活下来的小女儿叶昭颜,便格外受宠溺。
虽说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弟弟……但她依然是叶家唯一的女儿。
……
给她办周岁宴的时候,叶家请来了金州城里几乎所有的名流名士。
众所周知,这按照金州地方的习俗,孩子办周岁宴,得要抓周。
或者在别的地方,叫周岁抓阄。
时间也有所不同,有的地方是周岁,有的地方是足月,还有的地方是道士选个良辰吉日……但不管怎么样,这个活动的内容都是大致相同的。
就是把孩子放到桌上,在旁边摆着各种东西,随他抓取。抓到哪个,就能够以此判定这孩子的前途。
一般来说,放着的物品有笔墨纸砚、算盘、书籍、铲子、胭脂、绣线、吃食等等。
抓到个绣线,就说明以后大概会善于绣织之事;
抓到算盘,便是精与计算,适合主理家财。
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一周岁大的叶昭颜什么都没有抓。
她跳下了矮桌,朝着门外爬去,丝毫没有在意周围人失望的眼神。
从那一刻起,大家便知,她是个终将叛逆一生的孩子。
……
五岁就会用弹弓打园丁,七岁就能在夜里扮鬼惊吓老仆。
到了她九岁的时候,顽劣得实在是让家里长辈忍无可忍——把鱼塘里那些珍贵的西域观赏鱼捞起来煮了吃。
读私塾,也学不进去丁点东西……
别的孩子在摇头晃脑背古诗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她却在“上青天”后面瞎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背那些三字经、道德经之类的,也背得稀里哗啦。
气得私塾先生不止一次地跑到叶家老爷子那儿告状。
老爷子脸上也挂不住,只得把她从私塾里弄回来,专门请了个儒生,上门来给她当家庭教师。又请了几位有名望的道观女修(金州人称其为练师),让她们来给叶昭颜教授编制、纺线、刺绣以及其它的女德知识。
可惜,这些东西,叶昭颜也是一概不感兴趣。
或者说,对这个家里的老套玩意儿,她都不感兴趣。
她想要的,是那个腾云驾雾的修仙世界。
……
小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本连环画。
上边讲的,是北海剑派与那云海峰弟子的爱恨情仇。
看了之后,心驰神往。
每天都在脑袋里脑补着仗剑走天涯的画面。
她的目光望向外边的世界,暗暗下定决心——
总有一天,要挣脱这个牢笼。
这个精神和躯体的,双重牢笼。
……
四岁的时候,她就开始了第一次“离家出走”。
没跑多远,从闺楼跑到花园,就被宅子里的园丁拦下来了。
后来随着她的年纪增长,离家出走的计划愈发精密且复杂。
比如什么打晕家庭教师,自己扮成家庭教师的模样离开宅子……
比如什么把自己装在运送厨余垃圾的桶里,随着那些烂果皮和菜叶一起被运走……
各种方法用了个遍,最远的记录是一直跑到家宅旁边的茶楼。
她刚点上一杯茶,还没等到茶水被端上来,就被家仆寻了回去。
……
十四岁这年,她第三十五次离家出走。
十四岁,豆蔻之年。在金州人眼中,已经是要找红娘媒婆牵线搭桥,准备两三年之后的婚姻大事了。
叶家家里,也在不遗余力地给她物色门当户对的男子。
虽是顽劣不堪,但由于叶昭颜的容貌生得极美,上门求亲者还是数不胜数。
大家都觉得,女孩儿嘛,成了亲之后,以前再怎么顽劣,往后都会消停些。
但叶昭颜却不干了。
见了几个公子名流,她都觉得这些男人污秽不堪。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口若悬河,夸夸其谈。
凭借父辈荫蔽,在城内纵横跋扈,却不见有什么实际的才干。
于是,在新一轮相亲到来之前……她又离家出走了。
……
但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离家出走都不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男人鹤立鸡群。
那人走到她身边,之上而下地打量着她,眼神淡漠。
敏锐的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奇怪之处——模样明明还算年轻,却仿佛已经历经世间沧桑。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克制的肃杀之意,从他那破败的蓑衣上缓缓地透出来,夹杂着无可救药的疲惫和荒凉。
那人的肩上趴着一只白猫。金黄的眼睛瞪着她,瞪得她有些发怵。
“离家出走?”男人斜眼看着他,眉毛稍微动了动。
“嗯。”不知怎么的,可能是被气场震住了,也可能是对着男人突然产生了好奇……平时那个说话嚣张得没边的叶昭颜,此刻却乖巧得像个猫咪。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从旁边的摊铺上买了一大把烤羊肉串,又买了几个葱油饼,分给她一半。
两个人走到人流不那么密集的地方,坐在青石台阶上,啃着烤串,吃着油饼。
“吃过这个吗?”男人指着羊肉串问她。
“没有。”叶昭颜如实回答。
在叶家宅子里锦衣玉食十四年,怎么可能吃过这样便宜的食物。
然而,烤羊肉串的肉块接触到她的味蕾的那一刻,她却震惊了。
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东西……
一种西域的别样风情,在舌尖和喉内回荡。
“唉,我以前是吃得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高大男人说道,“晚上出去喝啤酒,吃烤羊肉串……我们管这个叫撸串。有的人喜欢涂辣酱,我是不爱用辣酱,只喜欢孜然。”
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却不知怎么的,触动了她十四岁幼小的心灵之中深藏的某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