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后一块刚才战斗的记忆碎片蚕食之后,我睁开了眼睛。
是木质的屋顶。
“唔……”
醒来的我下意识想要活动身体,但刚想抬起手臂,令人无力地酸麻痛感便冲上了脑门,让我不禁漏出了吃痛声。
“啊,你醒了吗?请老实地呆在床上不要乱动,才刚上完药。”
是克莱雅吗,但不知为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严厉,些许责备。
“真是的,本来这么严重的伤应该马上送去镇子上的神殿的,但那个导师竟然说普通的治疗就够了,什么如果让奇迹来治疗的话达不到训练效果之类的……”
“啊……听起来还确实会像他说的话。”
我不禁笑出了声,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找来克莱雅,一边措手不及地解释的样子。
“还有你也是!还能笑得出来吗,什么训练会伤成这样啊?你是在训练被殴打的时候能坚持多久吗?真是的……”
糟糕……克莱雅好像是生气了……不妙,非常不妙,越是性情温厚的人生起气来越是恐怖,看来这是真的……
“对不……咳咳!”
我一时之间有些慌乱,竟想要起身道歉,但身体上的伤痛并不允许我这么做,我痛的倒抽一口凉气,呛到了嗓子。
“刚才不是说了让你别动的吗!唉……我去拿点水来。”
克莱雅的脚步声随着她的叹息响起。
大概是身为一个男性的自尊心在作祟吧,我努力地想要挣扎起来,不想让克莱雅看到我没用的一面。
但并没有什么作用,反倒加剧了身体的不适。
“给我躺好!”
“是……”
啊……看起来这下是真的惹火了克莱雅……
“张嘴!”
她拿起手中的木碗,用汤匙舀了一些水后送到我的嘴边。
我用尽全力也只能转动自己的脖子朝向克莱雅,至少得让她方便哪怕一点才行。
克莱雅的长发被她束在了脖子的一侧,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上现在却皱着眉头,栗色的眼睛里是与她的语气不符的,真挚的关怀。
不知为何,我的眼角有种酸气在上涌。
“还要吗?”
像是刚才地严厉和责备都从不存在一样,克莱雅的声音变得非常轻柔,轻柔到了令人心头一紧的程度。
“不、不用了……谢谢……”
我不敢再看她,连忙撇过头去。
但不知为何,一股暖意却在手背上升腾。
是克莱雅的手。
和不久前看到的一样,那真是双粗糙的手,起茧的地方硬硬的,有些硌人,但为什么这双手会这么温暖呢?
“这样会安心一些吗?”
她的声音再次袭来,我不敢回头,只是闷闷地出声反问。
“那个啊……克莱雅村长,那个所谓的主神有要求你对我们这种藉藉无名的义勇兵做到这一步吗?”
“嗯?并没有啊。”
她像是领悟了些什么一样苦笑了一声。
“啊,如果让你感到不适了的话我很抱歉……”
“不。那个……并没有……”
我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她又笑了起来。
呜哇……为什么会觉得这么难为情呢……
“是啊,我也有点想知道呢,为什么我会对一个素不相识,又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这么亲切呢。”
她顿了顿。
“大概是因为有种天生的亲切感吧?还有就是……一些过去的故事吧。”
“而且也不是藉藉无名的义勇兵,是星火,对吧?”
我的目光像是受到牵引一般移向她。
那是一张怎样的表情?
克莱雅微笑着把视线仿佛投向远方,栗色的双眸里闪动着复杂的思绪,流光溢彩。
对过去的回忆?对那份莫名亲近感的疑惑?对什么熟悉的人或是事的眷恋?
我不得而知,但我却想知道,她口中过去的故事。
“我可以听听吗?”
就这么问出口了,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
“好啊。”
克莱雅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就这么握着我的手讲了下去。
那是在我刚刚走出家乡的时候吧。
那时的我只是个青涩的小姑娘,用着双亲一生的辛劳赚来的那点薪水,在小小的学堂里读着书,最后好不容易从乡里的学堂中取得了优秀的成绩,让我有了走出家乡的机会。
我怀着无比的憧憬和向往来到了离村子最近的城市里。那里的房子都是用砖瓦修锲的,既高大又美观,虽然住起来很潮湿,也不怎么舒服就是了。
她好像已经回到了那个时候,轻声地笑着。
那之后每天的生活都很充实,在神殿进修的时候虽然课程有些繁重,但还是有足够自由支配的时间,我用这些时间和神殿发放的薪水一点一点打扮自己,也学会了化妆,会偶尔和熟悉的朋友们出去游玩,甚至会去酒馆畅饮。
说起来我的酒量意外的很好,大概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天惠吧,每次我都能喝倒很多人,每当我喝倒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朋友们还有那些围观的客人们都会醉醺醺地放声大笑,我总是像个傻瓜一样和他们一起笑着。
和往常一样的某天,我和我的好友们在酒馆里放肆的时候,一个男生借着酒劲对我告白了。
大概是在回忆他的外貌吧,克莱雅稍稍停顿了一下。
怎么说呢,应该是当地挺有名的一个花花公子吧,虽说是个花花公子,但实际上却有些胆小,不断地闹出笑话,被人们津津乐道地流传着他的故事。他就是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人。但他的面相也确实很符合他花花公子的名头,这也让人们很难真正地讨厌他吧。
我当时自然是吓傻了,虽然也幻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他一见钟情,堕入爱河,最后相守一生,但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告白我是从来没有预想过的。
于是我逃走了,一连好几次都没有再去过那个酒馆。朋友们都嘲笑我的胆小,但没办法,我确实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胆小一点也没关系吧。
克莱雅再次停顿了一下,空气中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也随着这股停顿而冻结了。她再度缓缓开口。
没过多久,战争爆发了。
那是一场抵御外族侵略的惨烈战争。神殿的前辈们一个个都上了战场,最后,连我这种见习生也不得不去填补空缺。
当然,连神殿的情况都如此危急,军队就更不用说了,不断地有一般市民被送上战场,不论自愿也好,被迫也好。
刚到战场的那几天我简直不敢想象,原来人间真的会有地狱存在。我一直以为那种东西只存在于故事里。
到处都是吼叫、哀嚎,怪物的,人类的。到处都是钢铁和鲜血的痕迹……
克莱雅闭上了眼睛,手似乎在颤抖。
可说到底人类真的是一个神奇的物种,最初的那几天过去以后,我的心灵像是封闭了一样不再受到触动,对待病人的手不会再抖了,看见伤势惨烈的病人也不再会有什么触动,只是像个机器一般评估伤势,然后处理。
直到我再次遇见那个人。
他受了很重的伤,被送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昏迷了,但我翻看他的铭牌,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卡伦,我这么叫他的时候,他竟然醒了过来,还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封闭心里的那层屏障被撬开了一样,一股酸痛的感觉蔓延开来。
但我还来不及体会这种情感,临时医院的帐篷就被掀翻了,惨叫声不断。
……
大概是想起了那些不想说的东西吧,克莱雅停顿了一段时间。
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右腿像是被灌入熔岩一样灼痛。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只看见卡伦一个人正在和一只巨大的食人魔搏斗。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应该战斗的人啊,应该还有……”
这么想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了——已经没有人能够战斗了,死了,都死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死了。
包括卡伦,他也要死了,那种东西不是一个人类能去对抗的对手,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卡伦就算再怎么被打倒,他都要死死地缠着那只食人魔不放。
他在我面前一点点地被那只怪物拆成碎片,双手,双脚……直到最后,那个怪物拧着他的脖子的时候他才看向我。
他竟然又笑了,笑的真难看啊卡伦,你本来应该是那种风度翩翩,潇洒自如的男人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笑的这么难看啊……
他死了,但我不知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恐惧,反倒是愤怒的快疯了。
但我还没能做出任何动作,旁边涌来的士兵已经将那个怪物淹没了。
“我连……一起死去的……机会都……”
“够了克莱雅!”
一股电流窜过我的脑海,强制性地活动起了我的身体。我反握住了克莱雅的手,像是在漫天的狂风中抓住一个摇摇欲坠的风筝。
克莱雅像是被吓到一样楞楞地看着我。
“够了。”
我再次重复了一遍,那是我所能够发出的,最坚定的声音。
“啊……真是抱歉……我也真是的,为什么就对一个见面不到一天的人说这些……”
克莱雅像是惊醒一样,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着。
“不,克莱雅,能听到你对我说这些我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一瞬间,克莱雅再次愣住了,栗色的眼睛直视着我。
“是吗……没事的,我并没有做出那么令人值得感谢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
“果然,星火,你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家伙。”
那一瞬间,她展露的笑靥像是虚幻的绝景一般,风华荡漾。
之后我们像是闲聊一样不着边际地说了些什么,虽然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听她讲述。
光线渐渐转向暖黄,夜晚即将来临。
“对了,你需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嗯……我觉得不用了。”
请容我辩解,这个我确实没有在逞能,我确确实实地没有感觉到这个躯体在渴求食物。
克莱雅像是不放心一般地确认了好几次,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要记得好好躺着,不要再胡来。”
她示威一般地瞪了我一眼,最后离开了房间。
“好好休息,明天我会再来看你。”
随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整个也随之房间重归寂静。
而我一个人在这片寂静中,思绪却有些混乱。
这是除了面对那个人之外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到底是怎么了呢?
我不停地思索着,想要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