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莎坐在篝火旁边,德拉克汉将他从房间里找到的毯子拿到了大厅里。冬夜的山林寒冷刺骨,阿丽莎一个人缩在那个小房间里不知道已经呆了多久,手脚都被僵住了。除了寒冷以外,她一定还非常害怕,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在冰冷的黑暗中一个人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德拉克汉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那简直就是个噩梦。

    他回到大厅里,将毛毯盖在了阿丽莎的身上,女孩被吓了一跳,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一样猛地抖了一下。

    德拉克汉楞了一愣,然后说:“外面太冷了。”

    阿丽莎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交叉双手,把毯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把脸埋进了臂弯中。德拉克汉看着她,沉默了半晌,他打开自己的腰包,在里面翻找了一阵,取出了一些公会提供的旅行粮食和肉干,又卸下了自己的水袋,堆成了一个小的食物堆,向前推到了阿丽莎的身边。

    “我这儿有些吃的,还有水。”他说。

    阿丽莎微微抬起了头,德拉克汉这才想起她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拿起了肉干,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阿丽莎的手背。阿丽莎再次被吓了一跳,德拉克汉立刻觉得后悔,他应该直说这些东西的方位的。

    但是,带着些许错愕的表情,阿丽莎还是伸出了右手,接过了德拉克汉递给她的食物,德拉克汉凝视着她的面部表情,有些一些微小而极度复杂的变化。他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我不伤害你,”德拉克汉郑重地说,“你没必要怕我。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阿丽莎咀嚼着肉干,面无表情地听着。德拉克汉知道这女孩还没有将他的话当真。他也知道这样不和他身份的许诺意味着什么,也理解阿丽莎为何不信任他,不过就目前的状况来说,这还是个无解的命题。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大殿顶上碎裂的口透出的月光,找了一个大理石砖坐在上面。

    “我先来问一问吧,”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显然他已经非常疲劳了,“你们一族人来到这儿,是因为五年前……圣职公会与琉帝国政府联合发动的镇压运动?”

    阿丽莎点点头,小声说:“是的。”

    “为什么是这儿?为什么是……海神之森?你们族内有人知道这处山林里有古代遗迹?”德拉克汉问,“还是……有外人协助你们?”

    阿丽莎的目光垂了下去。

    “是我父亲的朋友。我父亲是贝尔家族的族长,他在这片大陆上有许多朋友。”

    “你是族长的女儿?”德拉克汉一边继续问道,一边从包里抽出他刚找到的那本书,凝视着乔瓦尼·迪米特这个名字,“他们把你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的视力问题么?”

    阿丽莎摇了摇头。

    “你父亲现在还带领着你们的人在这林子里么?”

    “我父亲……三年前就失踪了。”

    “……所以有别的家长继任?”

    阿丽莎点了点头,说:“理应是我哥哥。但我哥哥只比我大四岁,所以临时交给了族里年纪最大的裁定官婆婆。”

    德拉克汉知道,在卡潘利塔维亚的地区风俗与自治里,村镇间的纠纷解决都会依靠着这样的一位老者,被称为裁定官。

    “你说你父亲是……失踪?”德拉克汉再度问道。

    阿丽莎点了点头,火光倒映在她空洞的双眼中,她眼里有许多的血丝,看起来十分疲惫。

    “就在林子里……他那时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有一天一个人深入了这片丛林,就再也没回来。”

    “他们,琉国的军人,罗丹公国的士兵……”德拉克汉继续问,“从外面尸体的状况来看,是昨天的事。他们是昨天进攻这里的?一起?”

    阿丽莎点了点头,身体似乎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昨天夜里……突然间就打了起来。外面很吵……很闹……有许多很残忍的声音……在那之后,我的族人们四散奔逃,就没有其他人就在这里了。”

    德拉克汉向门外看了看,又看着阿丽莎蜷缩在篝火边上的小小身影。

    “看来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可是我知道之前罗丹公国的士兵们也来找过你们的麻烦,为什么你们还留在这里不撤离?”德拉克汉皱起眉头,“总不能认为你们能在这里跟他们一直耗着,拼个你死我活吧?”

    “有些人早就主张走了。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哥哥早先去营区那边搜集情报,我们想等他回来再做行动。只是进攻来得比他更早。”

    德拉克汉还想继续询问很多的信息,不过阿丽莎已经非常虚弱了。她在那个小房间里装出来的坚强消耗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德拉克汉叹了口气,

    “休息一下吧,阿丽莎。”德拉克汉说,“现在很安全。”

    阿丽莎没有拒绝,她把头埋进了毯子里,闭上眼睛。她没有拒绝德拉克汉为她提供的食物和水,这一点让德拉克汉总觉得松了口气。

    他低下头翻看着这本禁书,才刚读了一小段,困意就席卷而来。德拉克汉把书装进包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直至清晨的一丝清冷的空气刺痛了德拉克汉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睛,清晰的意识在短时间内回到了他的脑海,连上了他昨晚的思路。他抬起头看了看,篝火还散发着余温,阿丽莎像只小小的松鼠一样蜷在篝火边,平稳地呼吸着。

    德拉克汉动作微小地起身,放轻脚步走到了神殿外。

    冬天的天亮得太晚,现在的山林中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白雾,能见度十分低下。德拉克汉裹紧了斗篷,走下了台阶。林子里的血腥味和潮湿的泥土青叶的味道组合而成了一种十分诡异的味道。德拉克汉走上前去,俯下身去查看那些尸体上的线索。

    他发现难民们多死于箭伤,这是从弩机中发射出的宽头弩箭,和罗丹公国边境军的士兵那种十字弩相吻合。有两个人的身上也发现了一种小型飞刀,是直接可以用手投掷的。琉国军人的死伤最为惨重,他们的伤口都单一而致命,看上去不像是正面对决的痕迹,倒像是被人伏击,在他们无法反击的情况下被偷袭的后果。但他们陈尸大殿之前,怎么看也是直接朝正门冲了过来。

    这说明在这些难民中,存在着技巧十分纯熟的时间魔法师。德拉克汉料想,罗丹公国的人应该是从侧翼的低矮树丛中突然发动了袭击,在拥有更适合丛林作战的远程武器的情况下才扭转了战局的走向,让琉国人不至于全灭于此,并给这些抱着侥幸心理的难民们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在这之后,双方若是结盟,也是理所应当。

    觉得大致已经掌握了情况之后,德拉克汉又想起了身上那本书。他再度向四周看了看,准备回到殿内去研究一下。他回头看了看树梢,太阳似乎渐渐地要升起来了,天光已经变得有些明亮。他回身走向了神殿……

    “不许动!”

    德拉克汉怔住了,吼声从他侧后方传来,正是他刚才觉得罗丹边境军最可能发动侧袭的那个树丛阴影里。他转身面向那里,将双手举起。

    “那是谁?什么人?”

    德拉克汉只能看见几个隐约的人影,看起来对方十分善于在这样的环境中隐藏自己,即使是一队人,藏在那里时德拉克汉也看不清楚。

    “我是来自圣职公会的专员,休·德拉克汉。”德拉克汉提高音量,朝那里喊道,“不是你们的敌人,我是来这里帮忙的。”

    “我们没听说过圣职公会会派人来。”这时另一个声音说道,德拉克汉听出这声音说话的语气里有一种平日里长期养成的交涉用威严感,而且从他切入话题的时机来看,德拉克汉猜测这个人可能是他们的头儿。

    “是琉帝国政府像圣职公会请求的救兵。他们认为这里面也有我们的责任。”德拉克汉顿了顿,“他们应该通报了罗丹政府,但罗丹政府的消息显然还没有落到你们头上。”

    “……你似乎猜到了我们的身份。”

    “你们在树林里隐藏得很好,从西部调来的琉兵没有这个能力。你们在这个距离上对我发出威胁,是因为你们配备弩箭,琉国人没有弩箭。”德拉克汉逐字逐句地说着。

    里面的人似乎交头接耳了一阵,德拉克汉耐心地等待着。

    “那么,如果你是真的专员,报出你的圣名,大师。我不相信圣职公会会派遣单独一个没有封予圣名的审判官来这里。”

    “……秘银圣使,休·德拉克汉。我在几年前的督坂战场上得到了这个圣名,和我父亲的一样。因为我们家族流传炼银秘法,佩戴银剑。您可以过来确认。”

    里面的人又讨论了一阵。

    “请亮出你的银剑,大师。我认得银的光泽,若是没有问题,我们就信任你。”

    德拉克汉放下一只手没抽出腰间的银剑指向空中,一丝晨曦的微光在剑刃上闪亮。

    “好的,解除武装。”那个人低头对士兵们说罢,从哪个树丛中走了出来,德拉克汉收回剑,打量着这个士兵,他应该是队长级别,身上深褐色的斗篷与皮甲和其他的士兵略有区别,他年龄大概三四十多,长着小胡子,腰间挂着一排飞刀。

    “恕我们失礼,大师。其实我根本看不出银和铁的区别。”那个人笑着朝他伸出手,“我是罗丹边境军的鲁道夫。”

    德拉克汉回握他的手,点了点头,省去寒暄向他们直接问道:“琉帝国的军人们似乎死伤惨重,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还剩一部分人,今天凌晨和我们一起出发,应该就在这附近了。”鲁道夫说罢,对一个手下招了招手,“把他们叫过来吧。”

    那名手下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口哨,放在嘴上,对着森林深处吹响了一个奇怪的声调,像清晨中的某种鸟类的啼婉。德拉克汉扭过头对鲁道夫说:“那些在山林住了几年的难民,他们分不出来吗?”

    “我们在这儿待了快十年了,有时我们都分不出来。”鲁道夫说,“但我们跟那些人约好了调子。”

    德拉克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卡尔,德里克,你们俩去收拾一下弟兄们的遗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躺着,找个机会,我们把他们带出去,和我们一起。”鲁道夫指示着,有两个士兵立刻走向了大殿前的战场。德拉克汉沉默地看着。

    “呃,德拉克汉大师?你刚才说督坂的战争,是指……?”

    “当然是之前琉帝国与圣职公会发起的那场……针对时间魔法遗留的镇压战争。”

    “哦,是的。我似乎听说过……但是我们整天窝在那边山底下的丛林边上,消息有些不太灵通。我们必须十分小心,这些平民,或许不该说是平民,这些……恶民,十分狡猾奸诈。”鲁道夫说,“不过现在有您来了,您是对付他们的专家,我们心里就有底得多了。”

    “另外那些难民往哪里跑了?北边?还是南边?”德拉克汉问道。

    “往南去的更多。北边很快就到大路了,但那边的山中隘口外是一片大荒原,他们没法跑。”

    “我可以猜测他们熟悉丛林的程度也很高么?”德拉克汉望着刚刚他们藏身的树丛,“这对我可能有所影响。”

    “也许吧,大师。所以您……无意冒犯,但也许您应该与我们一起行动。”鲁道夫说。

    “他们来了?”

    德拉克汉转移目光,从林子里又走出另一队人员。他们身穿灰白色的大衣,在清晨的雾气里倒也看不真切,但德拉克汉怀疑这颜色对希望对他们发动突袭的人来说已经相当足够。他们配着直剑,还有匕首。对于一支来进行丛林作战的人马来说,可谓是相当的准备不足了。

    “鲁道夫?有什么发现吗?”打头那个人立刻问道,“这是谁?”

    “别那么着急,卡斯特兰。”鲁道夫说,“这是圣职公会向我们派出的援兵。”

    “我是休·德拉克汉。”

    卡斯特兰跟鲁道夫年龄相仿,与鲁道夫相对的,他几乎立刻就放松了警惕。

    “谢天谢地你来了,这下我们的赢面要大得多了。”卡斯特兰几乎就要露出微笑,他的目光转向德拉克汉,笑容却突然有些僵硬。

    “等等……等一下,你……您是不是参加过……督坂镇压战?”

    德拉克汉的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

    “是的,没错。但那时……”

    “我见过您!因为我也是那场战役的一员。但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列兵。”卡斯特兰伸出一只手,德拉克汉看见他的右手食指上上带着一枚戒指,“我看见您站在国旗下面,那时圣职公会派了六名专员。”

    “五名,我那时还是学徒。”

    “但战争结束之后您就获得了圣名,对吗?”卡斯特兰问道,“秘银圣使,对吗?”

    鲁道夫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对。是我。”德拉克汉点点头。

    “那么,鲁道夫,我的朋友,我们一定能很快地将那些藏在这儿的所有时间魔法师和他们的协助者们全部消灭了。”卡斯特兰说,“这位大师是真正的专家,在督坂,因为他的关键情报,我们才能拿下最终的胜利。”

    德拉克汉的嘴唇轻微地抿了抿。

    “那还真是令人放心。”鲁道夫说,“我们现在应该分享一下各自手头的情报,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我已经见识过,这位德拉克汉大师的信息搜集能力令人叹服。”

    德拉克汉点点头。

    “首先,我想知道,前天晚上你们对这里发起进攻时……应该是卡斯特兰你先发起的进攻……那时这些难民们的情况如何?”

    卡斯特兰和鲁道夫一起开始回想,鲁道夫交叉起双臂,卡斯特兰则抚摸起下巴。

    “他们没有很充分地准备。”卡斯特兰首先开了头,表情有些后悔,“我们以为自己准备地十分充分了,看见他们毫无防备的样子,大家都同意不放过如此机会。如果不是因为鲁道夫半途中对我们出手相助,我想我们大概已经……那是一种可怕的感受,就像是冲进了某种液体,或者凝胶里面,行动缓慢动弹不得……”

    “他们在这里等着。”鲁道夫此刻打断了卡斯特兰的话,“在等一个什么东西,或者说人,我有这个感觉。他们很自信,以为利用时间魔法,就能轻易压制住一般士兵,而从暗处射出的十字弩,防不胜防。”

    德拉克汉想象着那时的场景。

    “你说他们在等?”

    “我们之前曾对他们发起过一次攻击,”鲁道夫说,“势均力敌。我带兵撤退了,而他们却自大地留在了这里,以为能够凭借武力驻守这个神殿。”

    德拉克汉又想着那时的场面,双方势均力敌,但鲁道夫却突如其来地撤退。在没有严重损伤的状况下,这也许给那些难民们留下了软脚虾的印象。

    “你带兵撤退,是因为你当时觉得没有胜算吗?”

    鲁道夫咂了咂嘴。

    “可以这么说吧,可以这么说,”他说,“我的士兵们都是从内陆来的。有爹娘,或者有孩子,有亲人朋友,可能还有在等着他们回去的小姑娘,又或者是等着他们回去扫的墓。如果您要怪我当时没有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那您就尽管怪吧。”

    德拉克汉摇了摇头,拍了拍鲁道夫的肩膀。

    “没人说你是错的,鲁道夫,”他说,“你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们一定会为此而感激你所做的一切。”

    “你是个好队长,鲁道夫……我还有太多要向你学习的地方。”卡斯特兰也说。

    鲁道夫微微笑笑,诚恳地低了低头。

    “谢谢你们的理解。”

    “那天晚上也许你们留意到了他们的施术者,”德拉克汉继续问道,“我猜他们应该就站在这个台阶上,和我们现在站的位置一样,他们有几个人,是什么人?”

    “有三个,”鲁道夫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竖起了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这是罗丹人用手势表示“3”的样子,“都是成年男人。我们射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逃了。”

    德拉克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没让他们察觉到。

    “你们为什么会进入这片林子,这点我也还没弄清楚。”德拉克汉继续问,“他们在这里躲了很久,是有什么原因让你进入到这里的?”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们的士兵们正在营地里准备过年。”鲁道夫说,“我们听到雷声,而且看起来快下雨了。这时山里突然亮起了一束光,蓝色的,像蛇一样的光芒。”

    德拉克汉和卡斯特兰都盯着他。

    “是真的,那就是一束光。所以我们才决定带人进来看看的,也准备了能在林子里露营的工具。”鲁道夫接着说,“然后我们就一直在林子里了。”

    “你们在营地里准备过年……可是……”

    “等等,鲁道夫。你还记不记得,有些被我们抓住的逃兵,他们临死之前曾经提到过一个女孩?”卡斯特兰突然回忆起了什么,向鲁道夫说道。

    “啊……对!是有一个。”鲁道夫拍了拍脑袋,“他们对她的态度可不太友好。”

    “女孩?什么女孩?”德拉克汉问道。

    “有两个人,他们一起逃走的时候被我们抓住了。他们反抗后我们不得不出手。”卡斯特兰回忆道,“他们提到了……他们本是无罪的。确实他们也不像是时间魔法师……”

    “但他们提起了一个女孩的名字,似乎就是在此的那个氏族的一员。”鲁道夫接过话茬,“他们说……她该受到诅咒,事情发展至此都是她的过错……是她的家族的过错。”

    “所以说他们至少还有两个时间魔法师了。”卡斯特兰阴沉着脸,“似乎那个女孩尤其危险,在他们嘴里,似乎相当厉害。”

    “他们的恨意是很显然的。”鲁道夫又咂了咂嘴,“德拉克汉大师,那个神殿你都调查过了吗?有没有发现什么?”

    德拉克汉在不明显地停顿之后,点了点头,从包裹中拿出了那本书。

    “我找到了这本书,这些难民,应该是有一位协助者。我想这背后应该有隐情。”

    “那确实……是圣职公会需要调查的问题了吧。”鲁道夫点点头,“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

    “那就只有去林子里面找了。”卡斯特兰说,“有德拉克汉大师在,这回我们也能更有把握一些。”

    “别着急,卡斯特兰队长。”鲁道夫却摆了摆手,“那天晚上我们没能攻进这座神殿,但我想我们应该进去看看。虽说肯定也没人会傻到就在这里了……不过这里面有他们很多的线索。而且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林子的名字其实是有来头的。”

    他仰望威严的神殿,脸上显出钦佩的神色。

    “有道理。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卡斯特兰点头。

   “卡尔,德里克,你们留在外面把风。”鲁道夫向刚才去收尸的两人喊道,“走吧。”

    两队人默契地排队跟着他们的队长,正对着大门鱼贯而入。德拉克汉的手放在了剑柄上。呼吸依旧沉稳,但牙关咬得很紧。

    他的目光扫视着两国士兵们的后脑勺,那里缺乏保护装备,而且几乎处在同一水平线,在这个窄窄的通道里,他们几乎没法反应过来。他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德拉克汉大师?这篝火是你生的吗?”

    德拉克汉眨了眨眼睛。

    “是啊,我昨天夜里在这里休息。”

    “这里确实什么人也没有。”他听见卡斯特兰的声音,于是把手离开剑柄,朝里面走去,“看样子他们平常就睡在这些毯子上,这里原来应该是祭司活动的场所。”

    毯子被放在篝火边,干枯的柴火散发着余烟,阿丽莎已经不见了踪影。德拉克汉没有留意到这里有其他的出口。

    “他们在仓皇间逃窜了,”鲁道夫说,“这里一定还留着很多线索。兄弟们,我们进去看看,找到什么就会汇报。看样子这里是对称的……”

    士兵们答应着,开始在殿内散开。德拉克汉站在殿门口,感觉呼吸有些不畅。

    “鲁道夫?”他开口问道,“他们的氏族里,有多少女人和孩子?”

    鲁道夫回过头,吸了口气,正了正自己的头盔。

    “有一些吧,正面作战的时候没多少。但也有一些……”他眯了眯眼睛,“那些孩子很要命的……大师。”

    “我知道……时间魔法有多危险。”德拉克汉说,“但对那些弱小的人来说,也许还应该有一次机会。”

    “那就要看你怎么去定义‘弱小’了。”

     士兵们在大厅里散开,鲁道夫也走进了廊内,德拉克汉的目光扫视着殿内两边的房间,屏神静听,等待着不寻常的动静。

    脚下的光突然被阴影遮蔽了。德拉克汉警觉地抬起了头。

    按照他现在的这个站位,如果有什么光会被遮住,就只能是入口的正门……他快速地转过身,在门口看见了一个人影。

    他之所以只能看见一个人影,是因为这个人穿着罗丹公国边境军深褐色的长袍,还把风帽也拉倒了头上,背对着光站立时都只能看见一个人形的剪影。

    “什么人?”

    他问道。自己现在和罗丹公国的人并没有敌意,他转过身去,习惯性地观察那个身影。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也并不如军人般健壮,不过因为身着长长的斗篷,他也看不出其他的东西来了。于是他看向了那个人的脸部,并发现那个人正从阴影中注视着自己。

    “……鲁道夫?”德拉克汉不确定地向走廊里呼唤了一声。

    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声呼唤仿佛成了一个信号一般,那个站在神殿门口的身影突然压低了重心,并猛然向他加速冲了过来,速度快得难以置信,同时他也听到了一阵金属的喧嚣,而这却毫无疑问是利器急速斩过空气的声音。

    德拉克汉没有多想,多年的战斗积累出超乎常人的反射神经,他用非常快的速度抽出了腰间的直剑并急速地挡在了对方的进攻路线上。

    接着,撞击发生了,他看见了一把漆黑的短剑撞在了自己的银制直剑上,碰撞出了火花。同时他也瞟过风帽下的那张脸,仅从下半部分来看那只是一个年轻的男性青年,并因为这一击被德拉克汉抵挡住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但是,来者并没有简单地放弃,他回撤一步,继续向德拉克汉进攻,用那把短剑向他的脸部直刺过来,这一击的凶狠程度完全展示出了对方想快速要了他的命的目的。

    德拉克汉用手腕转动银剑,预判了这一击的轨迹,在自己的脸部正前方将这一刺打偏,并将剑顺劈出去,目标是那个人的肩膀。

    但是对方却以他出色的敏捷度向后跳去,想要躲开这一剑。他的速度真的很快,这一步后跳幅度不大,但因此更是快得异常……

    异常的……速度……

    德拉克汉突然发现,在打开刚才向他突刺的那一剑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异样。那一剑的速度十分迅捷,但是自己驱剑将其击偏时却完全没有感觉到有响应那个速度的阻力。

    对于一个习剑多年的剑士,德拉克汉自认对剑战自有一些感悟。速度与力量是共存的,当人驱剑的力量足够,自然也就会有响应的速度,这一动作是来自于人体肌肉群的组合爆发,基础力量的提升当然也就意味着速度的精进。但是,面前这个敌人却空有极快的速度,被他挡开的剑却显得十分乏力。

    “是时间魔法师吗?”德拉克汉低声念出来,并明显地感觉对手僵住了一瞬,他应该是说中了。

    他将银剑举起,看着剑尖的血迹。对方似乎这才发现,他利用时间魔法对自己的加速对德拉克汉发起的进攻,竟然是自己负伤而返。他低下头去,在他的胸口上赫然印着一道剑痕,正在渗出鲜血。

    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受训有限的年轻人而已。就算用了加速魔法,也很难达到专业人士的水准。德拉克汉确信了这一点,摆好了迎战架势,准备迎接他的下一次进攻。

    但是,恐怕对方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一次刺杀的失手导致的结果并不只是目标还会存在这么简单的东西而已。刚才金属相撞的响声已经引起了每一个对这声音都有敏感度的士兵们的注意,琉帝国的人马和罗丹公国的小队齐齐从神殿内部走了出来,对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露出了手中的武器。

    “什么人?!”看到是自己军队的军服,鲁道夫厉声问道,“你的衣服是哪来的?”

    但是,对方几乎没有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当两对人马还没有站定完毕时,他已经用他那超乎常人的速度跑向了另一个方向。这个方向既不是出口,也不是他们这群人。

    他全速冲向了神殿侧面的石柱,并丢下了手中的短剑,用右手在半空中画出了一个令德拉克汉心惊胆战的咒文。

    “住手!”

    德拉克汉一声大吼,将银剑举于肩部,向前跨出一步。

    他手中的银剑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化为了一条飞驰而出的银蛇,飞快地变长变细,宛如一支长枪般刺出,在众人惊讶地注视下,向那个青年钻去。

    不料那青年应该是在德拉克汉身上吃过亏,不敢完全对他掉以轻心。他的余光依然发现了朝他刺来的银剑。但是他已经无暇躲避,只是几乎下意识地,笨拙地扬起了左手。德拉克汉也没有想到,他并非只是下意识地去抵挡,而是强行偏转了他刺出的角度,将右手拍在了石柱上。

    “不好……”德拉克汉心中知晓,败局已定。

    在一阵碎石轰响之后,那跟硕大的石柱便开始产生裂纹,随即整个已经破败的顶棚便开始摇晃了起来。德拉克汉低下头,那个青年已经捡起剑飞快地逃了出去。

    “糟了!快逃出去!这个地方要塌了!”鲁道夫一声大吼,士兵们便集体冲向那个出口。

    德拉克汉却没有向外跑,他收回了银剑,快速地回过头。

    她人呢?德拉克汉看着摇摇欲坠的穹顶,稍稍弯下身体以保持重心,同时留神静听着神殿内的声响。

    “休……?你还在吗?”

    在万物崩塌的声音中,德拉克汉辨认出来了她的声音。在他的正前方,薇薇安女神的神像后方。

    原来你在这里,德拉克汉急忙朝那个地方冲了过去,女孩正努力伸长自己的手臂,想让德拉克汉看见。

    他冲了过去,一步跳上了神像的台座,将女孩抱了起来,没有功夫再去考虑其他的问题了,他即刻便准备加速冲出神殿。

    就在这时,被破坏的那一侧石柱已经倒塌下来,堵住了唯一的出入口。同时,剩下的三根石柱也已经完全裂开,并且开始倾斜。

    “休!在神像后面……掀开毯子,有一扇活板门……”

    “什么?哪里?”

    德拉克汉低下头,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巨大的裂响。随即而来的是庞大的压迫感,仿佛是空气成堆地向他压来一样。似乎是已经绝望了的身体本能透过地面上不断放大的阴影告诉他,整个天花板正在朝他压来。

    但是,阿丽莎突然拍了拍他的胸脯,用右手高速画出了某种德拉克汉从未见过的咒文。那一瞬间他尚未死亡的大脑仿佛也意识到了,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就交代在这里。

    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感觉,仿佛神藏在人类的肉体中借以在关键时刻爆发以创造奇迹的身体隐秘机能被某种力量激活,在一切都被放慢的世界中,他能完全地感知到自己身体里一切的活动都被异常的加快了。他能感觉到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带动他浑身的血液回流剧烈地加速,他甚至感觉到了血液在每一个血管的弯道处突进时因为惯性撞击导致他全身都是不断的突突声异常响亮地在脑海里抨击着,他感觉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也变吵闹了许多,安静下来的是周遭的环境,崩塌声沉闷了,就像在水底听着水面上的声音一样模糊而沉重,吵闹起来的是他自己的身体,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都在疯狂地为他的行动供给必须的能量。

    “……神像后面……毛毯下的活板门……快!”但是德拉克汉无暇左顾右盼了,阿丽莎几乎是挣扎地说道。

    德拉克汉低下头,一床毛毯被压在箱子底下,可能是有人想藏起这里,德拉克汉一脚踢向箱子,没想到直接把那个箱子给踢碎了。他急忙蹲下身,掀开毛毯,看见了一扇通往地下的活板门。活板门上挂着一把锁。

    “啧!”

    德拉克汉只有放下阿丽莎,用右手护着她,然后别扭地用左手拔出银剑,反手持着,习惯性地想要用延伸的剑尖刺碎这把锁。

    “快点……快点……”

    阿丽莎咬紧着牙关挤出了催促的话语。德拉克汉恼火地发现,手中的剑变化的速度却是如此地缓慢,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一整块巨石已经近在眼前,现在起身的话就会撞到头。而且他不舒服地发现,随着自己身体挣扎的加剧,周围的噪音也正在越变越大。

    “已经快到极限了……休……”

    阿丽莎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了。他突然咒骂自己的愚蠢,明明刚才才踢碎了一个箱子的,为什么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呢?他在手臂肌肉上聚集力量用力向锁头扎去,它轻而易举地断开了。德拉克汉立刻打开了活板门,而此刻耳边的噪音正在慢慢地放大,就像他含着肺里的最后一口氧气正从水底接近水面一样。

    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阿丽莎抱在了怀里,也不管里面是什么样的环境,纵身跳进了活板门里。

    在经历了仿佛十分漫长的坠落之后,他突然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这是他暂时能感觉到的最后一件事了,因为德拉克汉眼前猛地一白,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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