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浩蕩星作浪,此浪湯湯盡梓鄉。

義舉誰人訐我志?繁星此去定國邦。

漆黑如墨的夜幕像毛毡般裹着陷入寂静的西南市。在克里昂共和国的首府,与国同名的克里昂星中,这座城市位列前四。身为大城市,夜晚却见不到几点光亮。

这片死寂中少数的光点之一来自二流元老高氏的宅邸。高家的千金身着黑色巴洛克长裙,迈着欢脱的步伐走出宅邸大门。一个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高挑女子跟在后面,这是宅邸里的女仆长。

“小姐,这么晚了,您真的还要出门吗?”女仆长如此问道,眼里写满担心。

“还是叫我舞媛吧”,她看着眼前的死寂,眼里也流露出犹豫。“真的蛮恐怖的”,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出去,当然出去,我喜欢夜晚”,她回头看了看家里通明的灯火,安心了几分,于是这样说道。

“好吧”女仆长回应着,手却从抽屉里取出了两把相位手枪塞进腋下的枪套里。“但是,我得陪着去。”说着披上了外套。

两人沿着小路一直向前,夜幕下晦暗的城市建筑,华丽拱顶依然可见。庄园的花木正在远去,可以看见,她们正在往城市走去。高舞媛走在女仆长前面, 边走边沉浸于回忆之中。学校里一流元老的子弟对她的排挤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王政崩塌以后的四个世纪间,降落此地的早期殖民领袖和各行业垄断富商后代建立起了以世袭土地和财富为纽带的贵族议会。这些贵族中,长期远离权力中心的气氛组们被冠以“二流”“三流”之类并不精确的头衔,而族中有人在朝的大族则相对的成了“一流”。

至于国王这样的头衔为何会出现在人类能踏足其他世界的时代,没有人清楚。倒不如说,从人类踏足克里昂开始,直到王政建立,这百余年间的记载完全是一片空白。如今的克里昂只记得:人类降临以后的某一年,天空中出现了一团整个半球都能看见的巨大火球,不偏不倚的摧毁了初降以后最大、最重要,也保留着母世界所有记录和知识的城市群,数个世纪不见天日的酷寒以后,国王出现了,崇拜火球的教团开始行走在各个幸存者聚落中间。

不过这都是遥远的过去了,当下的高舞媛正在回想要命的学校时光:

豪门子弟对其他学生相当敷衍,就连老师也把不信任刻在骨髓里。活动安排给他们的座次被挤占,老师下了课就不再关心,甚至毕业纪念上也很难找到他们的影像。他们就像是学校里不存在的人。

想到这里,她不禁狠狠握了握拳头,手掌留下白印。在这等贵胄专属的学校,如她这样的寒门得到的少有的关注也往往来自师生同学的取乐,更让人愤恨的是,从这些取乐、遗忘和忽视中,她看不出明显的恶意——他们的轻视是结构性的,刻入了思维深处。

真想把他们都撒咯!高舞媛越想越咬牙切齿。

不过很快她就没心思想了。

远处一阵猛烈的气浪席卷而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她心头一紧,一个趔趄,差点就倒在地上。一番挣扎过后,总算站稳了的她心有余悸的看向女仆长。但女仆长的表情却让她的心瞬间被恐惧和不安吞噬。

“地球在上......”

用淡定铸造而成的女仆长也竟流露出不安。高舞媛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物流露出如此表情。

“怎,怎么了……”高舞媛想问,声音颤抖。她猜出了三分,宁愿自己是错的,“拜托了,千万别是家里出事了......”她如此对自己说。

“爆炸声来自家里,”女仆长道,脸色惨白,“家里没有爆炸物,显然是外人有意为之。”

她家炸了。

高舞媛的心几乎停跳,一个她想也不敢想的事实冲击着她的大脑:她只是出门,几分钟后却成了孤儿。

高舞媛张着嘴,只是大口呼吸。

“能堂而皇之的在元老宅邸中安置爆炸物而不为人察觉,这事情绝不简单,我们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女仆长说着就要抓起高舞媛的胳膊。

“啊…”高舞媛顿了顿,好像神志开始运转。

“小姐,我们快走吧”,女仆长拽了拽她的胳膊。出于礼节,她还是没有拽着高舞媛直接开跑。

可一言不发的高舞媛忽然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直接冲向了家的方向,恨不得两腿发力直接飞过去。她以前从没跑这么快过。

她的脸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汩汩而出。

女仆长抓起手枪冲了上去。

她试图把高舞媛抓回来,但还是慢了一步。不过她看到的景象完全压倒了她想把高舞媛赶紧拽走的情感。

冲天的火光吞噬了熟悉的府邸,高大的房梁成了灰烬四散升腾,彻底垮塌的建筑结构里还有一点几乎难以辨认的碎片,不知道是不是她经常临摹的浮雕和家具。

高舞媛看着面前飞溅四射、深深嵌入围墙中的暗红色和白色的碎砖瓦,那就是她不久前才刚刚离开的大宅玄关位置。她摇摇晃晃的看向东南角,一堆巨大的残片四下还散落着碎瓦,这堆废墟对应着她父母的卧室。

她不敢靠近看,甚至不敢想象这堆废墟下面的景象。不过她的大脑和表情反应了过来,她木然的表情一下决堤,变为绝望的嚎哭。

一阵冷风吹来不安气氛,好像有双眼睛在某个角落监视着她。这种感觉很快应验:空气因为摩擦而发出嗡嗡的噪音,一道炽热的能量束划破翻腾上升的热浪向她袭来。

她还沉浸在剧烈的悲伤中,浑然不知这是她与死亡之间从未达到过的近距离。

她的视线被飞来的金属块占据了。是追来的女仆长狠狠投掷来的,即时挡了这一枪。

“还好赶上了”,女仆长从远处奔来“我们赶紧走”。说着她侧身向那光束的来源连开三枪,然后一把抱起高舞媛飞奔出了大门。

“估计是郑家人,老爷曾写文揭露西南洲大区总督郑精诚以军队打压郑家的商业对手的行为。现在这位执政就是他儿子。”女仆长分析着,“真是虎父无犬子”

高舞媛沉默着,轮番上演的爆炸性情景让她无力思考,连悲伤都顾不上了。

还没休整多久,女仆长就听见周围似乎有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于是拔枪瞄向了一栋楼边。高舞媛也随即拿出一把长期备在身边防身用的相位手枪,瞄准女仆长枪口方向的静静趴伏着的几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远处跳出几个人影对准两人猛烈开火。眼见火力猛烈,女仆长便将高舞媛带到小巷墙角后。

“这里的墙壁覆盖了坚固的外壳,抵挡一下这样的小手枪还是绰绰有余的。”女仆长解释道,“这里是绝好的掩体。”

能量束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流水冲击石块般一刻不停的冲击着墙壁,高舞媛吓得心惊肉跳,瑟缩着躲到女仆长身后,根本忘记了自己手里还抓着相位手枪。但一个转头,她看到了贴在墙上破破烂烂的一张纸。这一下,她内心对郑家的愤怒有了去处。“就是它了”,遂把这张纸撤下放进了口袋。

“要不是躲在结实墙壁之后,说不定我们两人已经被能量束变成了焦炭”,高舞媛想着,看到一只手臂护住她,一边试图反击的女仆长,高舞媛的心安定了几分。

女仆长探出墙角,举枪试图反击,她搜寻着目标,却赫然看见了一束划破夜幕的刺眼光束。

郑氏家族的杀手最终把她打倒在地。

高舞媛赶忙冲过去,拖住了正在无力下坠的女仆长。

“快走”,女仆长挣扎着说出了这两个字,眼神开始涣散。

高舞媛吓坏了,吞吞吐吐地说:“就…就剩你了”

女仆长没有回应,她已经死了。

眼见击中了,数个杀手站起身来,冲向正陷入悲伤震惊中的高舞媛。

被脚步声吓坏了的高舞媛飞似的蹦起来,抓起手枪向小巷深处逃命。又忘了她手上就是一把能开火的武器。她娇小的身体在小巷里穿行,抬头,尖拱窗、浮雕和连廊遮蔽了天空,连月亮都看不见。

她不断的向前奔跑的双脚边响起了能量束击中砂石发出的爆裂声,杀手们一刻不停的朝高舞媛开枪,可因为奔跑时的抖动没能击中。

这个可怜的少女没命地向前冲去;一小时前,她还在家里梳理着靓丽的乌黑长发,可现在,这美丽的乌黑长发却和裙摆一起在死寂的小巷里随着逃命的脚步向后飘舞。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不停的逃、逃、逃。她在自己毫不熟悉的路口胡乱拐弯,穿过胡同和弄堂,可这没能让她逃过一劫,一道光束划过她的胳膊,那里随即散发出一股焦糊的气味。痛苦似乎让她回过味来,终于反手抓起枪,看到转角边有人藏身后狠狠扣动了扳机。

不知道拐了几个弯之后,她似乎已经上了道。离子束的热量和刺眼强光已经盖过了悲伤。意料之外的激烈反击也确实压制了杀手,他们的脚步渐渐消失。

这时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身处何处。可她揪紧了的心一点都没有放松,每个阴暗的角落里似乎都隐藏着杀手闪烁着蓝光的枪口。一个转弯,她躲闪未及,额头重重的撞在建筑物结实的棱角上,一下子失去平衡。眩晕感让她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的从头上流下来。她很快晕了过去。

凌晨,天还未亮,显得有些灰蓝色。林至彝(注;彝,指常道、法度)正站在家门口。他眼前的走廊阴暗无光,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

自从父亲被郑家刺杀已经一年,可他还是无法释怀。他决定出去散步,也算是散散心吧。

反重力升降机安静的把他降到地面高度,除了指示牌上数字跳动之外,他完全感受不到晕眩和失重,甚至不觉得自己站在飞速运动的电梯厢里。走出大门之后,阳光并没有如期而至。他的四面八方都挤满了近千米高的庞大建筑物;这些建筑物之间还被拱柱、拱门、尖塔包裹连接成一体。街道本来就不宽阔,却仍然被尖塔、飞扶壁和巨大到夸张的宗教造像占满。流光溢彩的尖顶照亮了行人麻木的脸孔。

太阳被建筑物之间纵横交错的走廊完全遮蔽,最顶端的缝隙里漏出一点天空。这是个大晴天。

抬头仰望,除了那些装饰浮夸庞大、刺破了狭窄天空的尖顶之外也看不到什么。

在这些景象中漫步,他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变化。但震惊的场景一下夺去了林至彝的全部目光。

那里似乎躺着个人。

他赶忙跑过去,只见得一个黑发少女倒在地上,身穿着华丽的巴洛克式女装不过被灰尘沾脏了。他用左手扶住那少女的左肩,再把右手搭在她的膝盖下,用力站起,这个少女就躺在了林至彝臂弯里。

这少女脸色惨白,满头是汗、额头上一片殷红的血迹向下流淌到下颚处,手上还抓着枪。这美丽少女被尘土沾的肮脏不堪的巴洛克式长裙上,林至彝看到了一块焦黑的凹坑。这想必就是枪伤了。

这番惊人的景象让林至彝倒吸一口凉气,熟悉的画面把他带回了几年前父亲遇刺的时候。想到这里,他有点于心不忍;再怎么说,横尸面前的场景还是太过惊悚,他是不愿放着不管的。他于是抱起她就往家里走,所幸手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而不是冷的。

他回到家里,转身便将少女抱进一台光滑洁白的仪器中。这台与周边灰暗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机器是他父亲曾使用过的治疗仪。这洁白的圆柱体中间的壳体缓缓向上收缩,接收她以后随即合上了。

几分钟的寂静后,机器的弧形舱门缓缓打开,里面散发着柔和的米黄色光。这时少女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

高舞媛一下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她看着周边灰暗的环境,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看见身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才发现自己正身处陌生的环境中。

这动静似乎惊动了坐在沙发上的人,高舞馆只看见一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人站起来,走向了自己,日光从那人身后的窗户里照进来,把他的脸完全遮挡在阴影里。她下意识的后退,伸手想要抓枪。

“呃......”林至彝被这少女惊慌失措的反应搞得手足无措,向右跨了一步,“那个......你好,我是林至彝。”他说着,双手举过头顶,表示自己没有武器。

高舞媛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日光总算照耀在他脸上:这个少年梳着一丝不苟的偏分,右边斜向后梳去,漏出额头;丹凤眼,睫毛竟很长;五官端正,看着似乎是个正经人。

也许是出于这少年温和儒雅的声音和体面的着装感到信任,高舞媛对他渐渐的没那么防备。于是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高舞媛。”

“不如去我房间聊吧,那里空气会比里面好一点”

高舞媛深吸一口气,正厅里空气确实蛮浑浊的。

“好”,她这样回答。

房间里,两人并排坐在床头上,因为是初次见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竟然就这样沉默着。

日光照进窗户,微尘上下飞舞,房间里还是一片寂静

“那个...”林至彝最终决定打破沉默,“请允许我问问你的来历。”

他实在很好奇一个一看就出身优渥的少女怎么会像一个逃犯一样满腿是血的倒在地上。

可她默不作声,过一会便哭了起来。

这句问题击溃了高舞媛的神经,她的家在熊熊烈焰里化为颓圮的废墟的场景再次浮现。再想到连带着被炸死的父亲,悲伤便如洪水般冲刷她的心灵,泪水与恐惧一并涌出眼眶,雪白的披肩像是雨下的白墙,留下滴滴水迹。仿佛是害怕温暖离开自己一样,她的左手紧紧的右侧的衣服,右手也随之攥紧了胸口衣物的布料。

一阵温暖从四周涌来。林至彝伸手环抱住了抓着自己衣物号哭着的高舞媛。

“冷静,你现在很安全”他说。

高舞媛深吸一口气,抽泣着说:“这、这不重要......反正都没了”

“郑志新执政官”林至彝突然说出这么一个名字。

高舞媛听闻,身体抖动了一下:“你、你怎么知道?”

这回轮到林至彝脸色一变。

他眼神暗淡下来,缓缓道:“家父一次上班,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我说好,让他快点回来;他微笑点头,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很抱歉”高舞媛知道触了雷,连忙道歉。

“不不,没事的,家父曾是商业巨头,五年前一度有彻底击败当时还未登上执政宝座的郑氏的势头。结果却被郑氏集团造谣中伤,企业估值暴跌,招来资本做空。还被他们派来的间谍煽动起了内讧;企业资产迅速缩水,随即被郑氏并购肢解。一年前家父恢复实力,于是就在上班路上被郑氏刺杀。”林至彝道。

“莫非令尊就是林德正?”高舞媛有点惊讶,“家父曾以郑林二家间的商业斗争为例抨击郑家无视法律的恶性商业竞争,我对此也有点印象。”

“法律对于元老并没有什么作用,自从2720年约克家族的王政被推翻,一流元老们建立现在这个国家以来就是如此。我们的国家横跨数个恒星系,却是一个荒谬的靠世袭制运作的寡头政府。我们的公民大会根本就是摆设,这些公民大会议员里一大半都是元老的党羽和姻亲。”他一敲桌子,继续说道,“监督者与被监督者成为姻亲,立法者与执政者身出同宗,天经地义一样奴役着和他们一样的人。”

他的脸越说越红,动作也越来越激烈。

“好啦好啦”,高舞媛安抚道,“别激动。”

林至彝这才反应过来,“抱歉,失态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于是高舞媛从出门散步开始一直讲到逃亡,神色黯然。

“你我都因为这制度失去了家人,相比在全国,在各个星球,像我们这样遭遇的想必不在少数。”她喃喃着,

突然,她停住了,冷不丁甩出一句:“那为什么,我们不试试看推翻它呢?”

“就凭我们两个人,这怎么......”话音未落,他也想到了什么。

“是的,这么想的可不止我一个”,高舞媛伸手掏出一张破纸,也就是逃亡路上随手抓的那张,展示在林至彝面前。

林至彝心里有数。他心里浮现出一个最近逐渐回到公众眼前的形象。他们成了不少人街头议论的焦点。

那是一张克里昂革命阵线的海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