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概是我比起那些聪明人来说还比较蠢吧。”
坐在酒馆里,一边飞着叶子,一边和人攀谈着……约翰的思绪越来越迷离。
“不,你不蠢。你比绝大部分人都聪明。但没聪明对地方。”
指导员没飞叶子,他只是喝酒。
“什么叫没聪明对地方?”约翰反问。
“你知道你为什么曾经对一些事情感到生理恶心吗?”
“因为我有不必要的良知包袱。”
“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当然,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不必要的良知包袱吗?”
“因为我蠢。”
“不,你不蠢,我都说了你不蠢,不要妄自菲薄。”指导员说,“关键是,你没有融入他们,没有融入人类社会。你的爽点和绝大多数凡人不在同一条线上。你脱离了低级趣味,但绝大部分人没有。在适当的时机,你要把自己放进那个氛围,你要能对低级趣味的刺激起反应,你要由心地感觉快乐。”
“可我不快乐。”
“我知道你不快乐,我也看见你在那面校友墙前面哭。终归是过去的你把现在的你束缚住了。你要去体会他们的快乐,体会在你原先的良知包袱制约下所厌恶的作恶的快乐。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你融入不了他们,你的行为和你的心理之间就会产生矛盾。”
“好吧,我明白了。”
“你没有明白。在一定程度上,你要学会对自己自我催眠。不然的话你心里永远都会有一股文青似的、不必要的精神洁癖作祟。那种年轻人的无聊正义有什么用?终究抵不过利益。”
“我真的明白了。你看我这不就在由衷的快乐。”约翰喝了点酒。
酒是灵丹妙药,一醉解千愁。
哪日酒醉于街头、在那凄雨寒风中身死,也不再值得留恋。
只是这活着,便要快乐,便要解忧。
……
……
朱紫鸢躺在寝室里,已经持续半个月了。
她看着外边的那些人在学校里设置各种各样的路障,看着天空中持续许久的乌云如同阴魂一般永不散去……看着自己的方便面库存一步步地下降。
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颓废生活了?
她仔细想了想,发现上一次像这样,还是在一年多以前。
那时候她上高中,在省城的一家培训机构读兴趣班。地点在新城的学园区里,离旧城区和交通中转站都很远。
她住在临时的大学宿舍里,就天天吃泡面过活——寒暑假里的大学食堂是不开门的。
在那段集体读培训班的时间里,有一次,她也跟着同学去了一家韩式料理店,在东城广场的三楼。土豪请客,她去蹭饭。
后来她回忆起来,这辈子也没再吃过那样的料理——她点了一碗石锅拌饭,量很小,也没什么料,花了一百多块。这个价格水平,她以前只见过一次,在碎星湖旅游区的时候。那边的黄瓜炒蛋,一碗六十六块。
她发了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碗六十六块的黄瓜炒蛋,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但实际上许多年后她已然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这个价格了。
可有些东西,在记忆里剥了皮、褪了色,仍旧固执地存留在那里。
就像顾晨月前辈所说的,水坝上那字迹已经衰退了的“为……服务”。
其实朱紫鸢后来去过一次那个水坝。
坝头上的字迹,已经完全不见了。
不知道是在这三年之内风化得没了,还是有别有用心的人把它刮掉了。
……
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她在床上再翻了个身。
感觉躺得久了,背后都要生疮了。
她想起上次在基夫罗斯酒吧门外,坐在员工通道的门槛上,望着小巷里横飞过天空的电线杆、听着空调外机嘈杂的嗡鸣,然后和那位背井离乡的乌卡兰老艺术家交流人生。
老爷子喝的还是最烈的酒,讲话的声音还是像大风箱一样嗡嗡响。但她知道,这个在联邦首都卖艺为生的老人恐怕也没几年时间了。
老爷子就说起他的老伴儿是怎么去世的——本来身体还算康健,却在街上被一个年轻的小流氓撞了一下,摔倒了。
小流氓跑了,后来也再没出现过。
老太太折了腿,折了腰,躺在床上。骨头的问题并不是主要的,主要是长期躺在床上引发的各种并发症——背后烂疮,肺炎,一系列消化障碍……
这些东西永远都是一连串的,而引起这所有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长期卧床,而长期卧床是因为骨头断了,骨头断了是因为年纪大了或多或少都会骨质疏松。
就这样,老太太去世了,在床上辗转了三年。肺炎反复,治疗后又发作,到第三次的时候,一下子走了。
……
当时讲这些话的时候,乌卡兰来的老爷子很平静。他一边说,一边喝酒,喝几口之后继续说。
他的汉语很不标准,英语更不标准。不过语气一直很平静,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朱紫鸢却不知怎么的,一直感觉心里异常难受。
老爷子说,他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喝烈酒。什么伏特加,都不爱喝。
年纪大了,喝得越来越烈,口味越来越重,那些低度酒喝起来都已经像水一样了。
紫鸢说,酒对身体不好。
对各个脏器都不好。
最是伤肝,然后伤胃。
老爷子却说,确实不好。但那又怎么样呢?
……
那天巷子里滴滴答答地漏水。
春雨积压在地上,变成一个个黑色的泥水潭。
老爷子说,中京是个挺好的城市,就是有一点不好,下雨太烦人。
一下雨,他们这些外国人租住的半地下室里都会漏水进去,搞得房里也很潮湿。
心情也很潮湿。
就想喝酒,想喝那些从喉咙辣到**子里的酒。
人嘛,不就是一个消化管外边套着的肉囊。
紫鸢反驳说,那是因为您可能有痔疮。
老爷子就笑,笑完开始咳嗽,咳得像是心肝脾全都要咳出来了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紫鸢心脏都快抽紧了。她怕,怕这个老爷子在她面前咳出血来,然后不省人事,然后天人永隔……
但实际上并没有。老爷子又喝了些酒,也没再咳嗽。健康得很,因为他没被人撞得摔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