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伊云与刘子优相处的时间尚浅,不知道他究竟在眺望些什么,但几乎所有他认识的来自那个东方古国的人都常常眺望着那个方向,思念着自己的故乡。

据说那些背井离乡的中国人中很多人的遗言不是安排自己的后事,而是心心念念的要把自己的骨灰送回故乡,至少,也是要洒在中国的海中。

曾与韦伊云共事的一个中国医生就这么说过,在他阵亡以后,韦伊云帮他在骨灰盒上贴了个标签,与其他同样来自中国的阵亡者们列在了一起。

韦伊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景象时感受到的震撼,那些整齐排列的遗骸们似乎都在等待着回家,那仿佛象征了它们难以消解的乡愁。

纵使是死,他们也要回到故乡落叶归根,他们不愿做留在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那也是第一次,韦伊云觉得那些中国人时常挂在嘴边的,“生是中国人,死是华夏鬼。”绝非是一句空话。也是第一次,韦伊云打心底里感觉到了那帮中国人的可怕。

“刘瞎子,你……想家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往事,韦伊云的话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但他也随之很快想起,有关故乡的话题几乎总是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的禁句。

这会引燃他们本就浓烈的乡愁。

刘子优无奈的笑了笑:“你这话就像在问意大利人是不是骚包,法国人爱不爱罗曼蒂克和自由平等,英国人喜不喜欢谈论冷笑话和天气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隔着纷扬的雪幕,韦伊云看不清刘子优的神色,但隐隐约约的,他能感觉到刘子优流露出的一缕难以言明的哀愁。

“我当然思念故乡,所有背井离乡的中国人都思念家乡。”

刘子优的声音淡淡的,但韦伊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即使最终身死海外也要魂归故土,这几乎成了那些中国人的信条,或者说一种无解的执念。

这种执念,究竟是一种无药可解的乡愁,还是他们的血脉对他们共同的召唤,如今依然是个不解之谜。

“你大概不知道中国真正的样子吧。你们可能都以为我们的国家是座超级工厂,国家级别的。”

他说的没错,韦伊云默默的想到,几乎所有其他国家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从中国向外输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从一条小小的香烟,到全长一两百米,重达数千吨的航空舰,再到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工程技术,以及其他令人悚然的战争机械。

这一切的一切都为本就在世人眼中显得神秘的东方古国,添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面纱,甚至让人有些怀疑中国人到底吃的是不是柴油和零件。

“打量”了一番韦伊云那深以为然的神色,刘子优苦笑着开口。

“你果然也是这么想的啊,大多数西方人都和你一样。”

“但实际上啊,中国其实是个有很多乡村,风景相当别致的地方哦。以超级都市为中心散开的道路连接起了周边坐落在道路交叉点上的卫星城市,而铺满这些道路形成的网格中央的,是无比广袤的乡村。”

“我还记得那景象,麦浪在风中轻轻翻滚,地平线的另一边是卧倒的巨龙般绵延向前的铁路。在我十二岁以前,我甚至还以为,我身边的一切就是世界的全部。”

刘子优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以及如同回到年轻时代般毫不掩饰的愉悦。

“见鬼,我还以为中国是个遍地黑烟的工业国家,中国人都是喝汽油长大的铁皮人。”韦伊云苦笑着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消散在风雪之中,喃喃道:“就像是工业革命时期的伦敦。”

“人嘛,总是要吃饭才能活下去的,这一点不论工业国家还是农业国家都一样。”刘子优无声的笑笑,接着说,“十三岁的时候,我和我弟因为升学的缘故,一起离开家乡去周边的三线城市上学。”

“我还记得那个地方的格局相当方正,楼层不是很高,绿化也很好,时不时能见到误入城市的喜鹊在学校的一颗杨树上筑巢。”刘子优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连声音都变得如同梦呓,“大家住在一起,有时会为了一把青菜争得面红耳赤,但争完又言归于好。有好人,也有坏人……”

渐渐的,刘子优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对着韦伊云歉意的笑了笑。

“抱歉,我太投入了。”

韦伊云挥了挥手,表示不在意:“没事,我很感兴趣,请接着说。”

刘子优也不推辞,他很乐意分享关于自己故乡的故事。

稍事停顿了一会,他便接着说:“那里是天堂,至少我至今都这么认为。和平、安静、也没有什么压迫。只要你足够努力,就算没办法功成名就,但至少也能让自己生活的很轻松。而那些不努力的、违背规则的则会被社会淘汰。”

刘子优的语气种满是怀念与向往,单纯的像个孩子。

那确实是天堂,韦伊云想着,就连只听过描述的他,都对刘子优口中的那个东方古国升起了向往。

“不像帝都,”韦伊云悠悠的吐出了一口烟雾,“那里就像个疯狂的玩具箱,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有的人生来就高高在上,有的人生来就只能在泥泞里打滚,就像人形的猪猡。”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还带着些许无可耐何的自嘲。

与刘子优口中那个堪称现实中的乌托邦的国度比起来,就连在列强中堪称首屈一指的帝国,在他眼中也变得有些不堪了起来。

“这恐怕在哪里都一样。总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生来便高高在上;也总有人从呱呱坠地时就身处泥潭,只能在泥泞里刨食。只不过在中国,出生在泥潭中的人,也能高高在上罢了。”

刘瞎子轻笑出了声,他笑的很开心,像个像别人炫耀自己心爱的家园的孩子。

受刘子优的感染,韦伊云也轻声笑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即将到来的任务为他带来的紧张感似乎已悄然散去,而注意到了这一点的刘子优则是无声的扬起了嘴角。

面对战场这样具有极大不确定性的环境,保持一颗平常心往往非常重要。而要是把神经绷得太紧,则难免会在真正危急的时候绷断了神经,最后没有丝毫意义的送掉了自己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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