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生初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本来嘛,听上去就是称呼小小女孩子的名字。难道等到七老八十了,还要被亲密的朋友“初花,初花”地叫?这太丢人啦,老爸老妈起名字的时候不能想得长远点吗!

说起来应该叫什么名字好呢?比如说,“笹井秋实”这样的名字就显得稳重老成。桐生初花想。

“喂,初花。”那个名字老成的女孩子大大咧咧地招呼呆在一边的初花,“我肚子痛,马上要去大便,你等我一下哦。”

“哎呀,你说话不能委婉点吗?”

“太着急了,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词。稍等,稍等啊。” 笹井秋实一溜烟消失在学校的厕所里。

初花安安静静地脱下室内鞋,换上自己的皮鞋,走到操场外面。2月3日的阳光像妈妈的手一样从上方拨拉下来,轻轻拍在脸上。原来明天就要立春了呢。

今天是自己生日。

初花就这样站在操场的阳光地里,远远看去有点忧伤。本来就是看上去柔弱的女孩,不知道被哪个捣蛋鬼偷偷地在后面的头发上插了两朵早开的梅花,风一吹,花瓣就抖两下,看上去好像整个人都在颤抖似的。

还是先去看望下小早川睦月吧。初花想。

“嗨!”肩头上受到猛地一拍,初花失声叫了起来。

“别老开这种玩笑啦,秋实!”

“知道啦,知道啦。我还没擦手呢。”

“啊,怎么能掀我的裙子!”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

“请不要一直地掀!”

笹井秋实是个野孩子,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从小就喜欢自己在野地里跑,经常被邻村的大人看成村里的男孩子。按说这样的性格通常会锻炼出良好的运动能力,奇怪的是,秋实恰恰是几个女生中体育课成绩最差的,跟文弱的初花差不多。不过也难怪,据说秋实最喜欢的户外运动就是在校外的野山上摔跤,也许平衡能力天生有缺陷。

“是要去睦月打工的地方吗?”秋实问。

初花、秋实、睦月都是归宅部成员。说起来,这所中学里的多数学生都隶属归宅部管辖。毕竟是偏僻山区的公立学校,没有多少资源提供课外活动的场所。

所以,从放学到傍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们拐了个弯,往前山的小路钻去,去找睦月一起回家。

小早川睦月今天先走一步,据说是神社的老板要她履行这个特殊日子的作业。

“好啊,去见狗狗去。”秋实又跑偏了,从小路的侧面钻进了另一个神社的鸟居。

“不是这里啦。”初花细声细气地说,音量根本不够阻止有点耳背的秋实。她停住脚步,有点不高兴地用自己手指绕着头发,望着树林里的鸟居。

“扑通——”笹井秋实又在里面摔跤了。

初花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过鸟居下湿漉漉的泥泞地,附近大概有山泉,把土地浸泡得软软的。

鸟居前的石像居然是一条鱼。山里怎么会出现供奉鱼的神社?

秋实还没爬起来,书包甩到了一边,厚厚的冬季校服浸满了泥水。大概嫌裙子冰凉,秋实把裙边卷了起来,干脆就这样任凭内裤露在外面,躺在地上。

“真失礼呐,秋实。”

“没关系啦。我还想把内裤也脱了呢,都湿了。”

秋实居然真的探手去扯内裤。

“啊,不要,不要。”初花涨红了脸,踉跄一步,冲上去按住她的手。“太丢脸了。别、别让男生看见了。”

附近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的声音。但慢慢地,一个懒洋洋的拖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鬼出去,福留下。福留下,鬼出去。”

两人停下来,循声望过去。

“好像是睦月的声音啊。她感冒还没好呢。”初花说。

看来正在做节分的法事呢。

秋实点点头,她一下子爬了起来,歪歪扭扭地顺着神社旁边的石碑往上爬。过了一会,秋实那副“不大惊小怪会死”的嗓音响了起来。

“快看,不得了啦!这里居然有三座神社呢!”

初花仰头望了过去,石碑旁边有一道往上蜿蜒的石阶,秋实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应该不难爬。她犹豫了一下,把书包放在鸟居前的石像上,拢起裙子跟着爬了上去。

“真的呢。好奇怪哦。”

眼前是一小片开阔地。不,应该说是三小片开阔地,每个角落都坐落着一座神社。初花看到右手边的神社露出树丛的鸟居——真的有鸟儿栖息在上面,下方还有巨大的鸟神像。秋实正拼命往左前方的神社那边招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早川睦月果然就在那里,穿着一身巫女装,毫无干劲地往一个绑着修罗面的矮木桩上撒福豆。

秋实一溜烟沿着湿漉漉的台阶滑了下来,不知道在脚边捣鼓什么。等初花也小心地爬下来的时候,手一伸,把一个什么东西硬塞到她手里。

“呐,帮我拿着,我去捡书包,刚才不小心把它摔到那个鸟儿神社里去了。”

还没等初花回过神来,秋实就跑远了,一边跑还一边哈哈大笑。

“这、这、这是内、内裤……”初花捏着湿透了的小裤裤,气得全身发抖。“这家伙,又干这种没羞耻的事情。”

算了,先到睦月那边去吧。

“睦月。”

桐生初花很少来这个神社,她怯生生地在鸟居前喊了一声。

“哦,进来吧。”小早川睦月干巴巴地应道,最近她好像很没有干劲。

初花慢慢地迈进来。今天一天都没有收到生日礼物,心里有点闷闷的。

也许,大家都忘了吧。

“说起来,秋实那个家伙呢。”睦月说。

初花红了脸,想起手里肮脏的内裤,连忙摇了摇头。“那个,她应该去捡书包去了。”

“哈,又摔跤了吧。对了,初花酱。”

“什么?”

“你听说过新井药业要收购我们村子所有土地的事情吗?”

“嗳,那个,好像全村都知道哦。”

睦月停止了撒豆子的动作,出神地望着头上的天空。太阳已经渐渐西斜了,空气里的寒意又浓了几分。

“听说是准备研发一种抗癌的新药呢,所以要在这里建一座制药的厂子。”

“嗳。”初花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这个话茬,轻轻地应了一声。

“这些人,真的要毁掉神佑地,借此来对抗命运吗?不过话说回来,真要能成功,那也是很好的事情。”

睦月想的是妈妈时子的事,但初花不知道,她想的只是自己的生日。

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为别人的事瞎担心,可不可以稍微有一天,有谁也为我考虑下呢。生日惊喜什么的,也可以吧。

不过,看来,睦月已经忘记了呢。初花有点伤心地想着。

一声怪叫从鸟居后面传过来。笹井秋实像个肉球一样滚了进来,马上从地上跳起,哈哈笑着去抱睦月。

“喂,你一身的泥巴!”睦月一巴掌把秋实推开,看起来有点生气。生气时的睦月,真的挺像初春姐姐呢。初花想。

“是赶鬼吗?我也来撒,我也来撒。”秋实叫道,突然又转过头来对初花说:“我在路上看见一朵很奇怪的大花,很香很香。初花一定喜欢。”

“啊,怎么个香法啊?”

“说不上来,大概就像……栀子加上水仙的味道吧。”

初花两眼放起光来。香味什么的,这孩子最喜欢了。

“还没到立春呢,不应该有这种花啊。说不定是妖怪哟,当心。”睦月一本正经地说道。

“没关系啦,妖怪什么的,只要有香味,初花也会喜欢的。”

“不,不是这样的啊。我、我不要妖怪。”

“这山里真有妖怪,还是要谨慎啊。尤其是你,秋实。”

“不管。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哦,我是什么都不怕的。”

“什么特别的日子?”睦月问道。

初花的心脏怦怦跳起来,难道……

“就是我不穿内裤的日子啊,妖怪最害怕这个了,哈哈哈。”

啊,竟然是这个。

“胡说八道!快把内裤穿起来,这里是神佑地!”

“不穿,不穿。我发誓,穿了就烂胸烂肺得癌症。”

“你混账!”

初花第一次看见小早川睦月露出那么可怕的脸色,出了什么事情?

“滚开,快滚开!”睦月抓起一把黄豆,就往秋实脸上砸去。

“哇!痛!”

“别这样,睦月,秋实只是在开玩笑。”

“你、你也是,快滚开!”睦月毫不留情地把黄豆往两人的脸上砸去,“鬼都出去,鬼都出去!”

怎么这样对我呢?

初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甩过头冲出神社。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从后面赶了过来。初花腿一软,猛地坐倒在山路上。

跟过来的是笹井秋实。她默默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初花身边。

“哎哟。”

“嗯?”虽然还在断断续续地抽泣,初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怎么了?”

“光着屁股坐在石头上,真不习惯呢。”

“扑哧。”初花终于破涕为笑。

“没什么的啦,偶尔一两次发点小脾气的,还是个好人哦。都怪我玩笑开得太过分了。我得连睦月那份道歉都先垫上哦。对不起,对不起啦。”

“嗳。我没什么啦。”初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阳光慢慢地在树丛里消失了,深重的暮色开始笼罩东吾妻町的大地。秋实抬头望望天,疑惑地嗯了声,初花看了她一眼。

一向被认为是没心没肺的秋实,奇怪地摆出一幅深沉的脸色。

“我是在想呢,初花。别看我这样子,其实一直很在意啊。”秋实仍然望着远处的大地,自言自语起来。

“嗯。”

“我在想,死掉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初花吓了一跳。“不要乱说话啦。”

“真的啊。小时候,家里就一直担心我会在山里摔死,每天我偷偷溜出门,他们都吓得不行。后来嘛,也看开了,反正栓不住我。每次我到山里去,大概大家心里都暗地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到秋实了’的准备吧。结果,我都活着回来了。其实这座山,根本不想我死在这里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初花摇头。

“因为我啊,一死在这里,就会变成土地神呢。山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分给我了,只好护着我,不让我死呢。”

是这样的吗,真是奇怪的想法呢。

“我妈妈说,我就是在地里刨出来的。开始以为我是块山药,回家来准备下锅,才发现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娃娃。”

“啊,那个……是你妈妈不想告诉你生理卫生课上的那些东西而已吧。”

“不,是真的呢。”秋实突然咧开嘴笑了,“在这山里啊,只要你相信这是真的,就会变成真的了。比如说,我一直想跟你和睦月成为好朋友,我们就真的成了好朋友。”

这个……果然是这样吗?

“喂,我可不是在说傻话哄你玩。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跟你们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这些飘荡在山里面的灵魂中的一个,而不是随便埋在地里的山药。我做过这样的梦啊。谁也不理那个在整天在山下摔跤的野孩子,只有两个最漂亮的公主伸出手来,接纳她。而我就单膝下跪,向其中一个公主求婚。”

秋实哈哈大笑起来。

“初花,我去把那朵花摘下来吧,就当我的礼物哦。”

“啊,天黑了,别、别干那么危险的事情。”

“安啦,安啦。”秋实毫不在乎地摇着头,突然伸手指着前方,“看,就在那里,很容易爬过去的。而且,这个地方我小时候经常来,每次摔下来,下面的斜坡上那棵矮树都会接住我。没问题的。”

初花顺着手势看过去,果然,前面的斜坡上歪歪地长出一朵孤零零的花。有茶花那么大,颜色很诡异,像是有血有肉一样。

鼻子里好像真的能闻到一股幽香,不过,为什么会有那么吓人的感觉?

“不、不要去了。我,我只想你好好地陪在旁边,好好地……”

“没事儿。”

秋实二话不说,突然爬起来顺着斜坡往上攀去,白晃晃的屁股露在裙子外面。初花脸又红了起来。

哎,应该让她先把内裤穿上再说嘛。不过,内、内裤去哪儿了?

初花正在费劲回想把内裤丢在什么地方,只听见斜坡上一声惊叫,秋实很开心地从坡上滚下来。

“没事的,我很快就上来。”秋实叫道。

也许前面真有什么矮树拦着吧,初花想着。她连忙拢起裙子,往斜坡下爬去。

没有。

地上的深坑表明这里曾经生长过根系发达的植物,但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已经被撞倒的牌子,上面隐约写着“东村建设土地测量点”。

不!不!秋实!

初花顾不上自己笨拙的身手,迈开大步冲下去,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斜坡上是一处断崖——平缓的山坡从这里开始突然陷落下去,断崖边缘露出的泥土还很新鲜,大概是挖土方造成的。那里是东村建设已经开工的工地,乱七八糟扔着各种材料,有尖头突出的钢材,有笨重的钢筋。

秋实就躺在断崖下面。

太阳还没完全下去,初花看见秋实的耳朵两侧渐渐冒出血来,傻笑还凝固在她脸上。

一声尖叫卡在初花的喉咙里,心脏猛地一紧。

“不要死,秋实!不要在我的生日死掉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春雨已经弥漫了整个山区,脚下湿漉漉的枯枝败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妖精在春雨里唱歌。桐生初花不顾一切地哭着,往山下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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