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前一天晚上,神来到小早川家次女的房间里。

睁开眼睛的时候,小早川睦月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去年的福签儿,但身体懒洋洋的,就是不想动弹。马上就要开始一年最重要的新年祈福了,出门前一定要吃碗暖暖的杂煮。睦月想着,又在被子里蜷了一会,直到脸上开始感觉到冰凉的寒气,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张望。

和式房间里的景象和除夕夜没什么两样。天还没大亮,门拉开了一小半,庭院里湿漉漉的,寒气是从屋外传进来的。大概是妈妈,要不就是姐姐初春出去的时候没有把门关紧。

睦月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狗脸,很不耐烦地冲她吐着舌头,喘着粗气。

我们家没养狗。睦月想。

她揉了揉眼睛,再用力睁开。还是那张不耐烦的狗脸,现在看清了,是条漂亮的萨摩犬。

“谁家的狗狗啊,怎么跑到我们家来了。”睦月嘀咕着站起身来,她是个瘦长的女孩子,睡裤下露出一大截小腿,大概十二岁这年又长高了不少。

“真不像话,居然睡到这个时候。”那狗头汪汪地说起话来。

不过,应该只是在汪汪地叫吧。睦月想,有点尴尬地掩嘴打了个哈哈,果然睡多了呢,把狗跟人弄混了。

“时子和初春都去神社拜拜了,你最好也快点哦,懒鬼。”又在汪汪地说话。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睦月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扑通一声跌坐了下来,伸了个很大的懒腰。“不过,好想再睡睡哦。”

“不可以。”那只狗狗站了起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捣鼓了一下,端出一份热乎乎的年糕汤。“快吃了早餐,到前山的犬神社去。有事情等着你去做呢。”

“那么我开动了。”睦月站起身,端起年糕汤,抡起筷子,突然一下子僵住了。她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狗狗。

它跟人一样两脚站立着,前爪交叉抱在胸前,看模样,活像个江户浪荡子。

“哇啊啊啊啊!妖怪!”

睦月两腿一软,在倒下前条件反射地将年糕汤泼了狗狗一身。

“好烫!你这该死的女人!”

“还说呢,为什么不跟普通的狗狗一样汪汪叫啊,吓死我了。”

“呔!小生是前山犬主,要跟普通狗狗一样汪汪叫,成何体统,汪!”

“呃?”

“喂,你。”狗狗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里掏出把折扇,唰一下打开,挡住了半边脸,从扇后传来汪汪的说话声,“从今天开始就选中你了哦。”

“选中我?干什么?”

“你难道没看见羽宫高中门口贴的招聘书?”

“什么招聘书?”

“捣乱啊你!明明是你签的名字。”狗狗扔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小早川睦月接过纸张,果然是份招募前山神社巫女的启事,下面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小早川睦月的名字,而且,那个笔迹很熟悉呢。

“弄错了吧,这里不是写着要招16~25岁的年轻女子吗?我还差半个月才满十三岁耶。而且,这不是我的签名啊,怎么有点像我姐姐小早川初春的字。”

“这算什么意思?契约已经成了啊,不管是谁签的名字,总之签的是你的名字不是吗。”

“不是本人的签名,就算法律上也不承认的说。”

“晚了,太晚了,因为你那么晚不起床,我等不及就先取了你的血来订立了契约。”

“我的血?哪里哪里出血了,哇哇!”睦月忙不迭地检查起身体上有没有新的伤口。

“这里。”那条狗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片……卫生巾。

“流氓!!”啪!

“竟敢抽土地神的耳光,你胆子真不小啊!汪!”

“别用你的臭嘴咬我!”

二十分钟后,小早川睦月带着一身狗毛出现在通往神社的山路上。

去神社的时候正下着雨,身边匆匆走过的人大多埋怨着新年下雨这件事。山路上有狭窄的地方,打着伞往里挤的时候,伞碰着伞,雨水横流,把身上都弄得湿乎乎,滋味很不好受。

不过这算什么麻烦事嘛。从一大早就有一条狗不停地说“你已经被录用为巫女了”,还打泼了妈妈煮的年糕汤,把狗毛弄了你一身……

人家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嘛!

“小早川,去拜拜啊。咦,怎么没穿和服呢?”迎面的黄色雨伞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同村草津家的长女风待,“我记得以前都是穿和服来新年祭的啊。”

“早啊草津。今年有点特别,我是去上班啊,貌似已经迟到了。”睦月露出一副不自然的笑脸,脑袋随着雨伞微微摆动。

“新年也要打工吗?小早川真是努力啊。”草津风待眯起眼睛,跟着睦月一起摆头,“要注意身体哦,脸色不是很好呢。啊,对不起,新年一开始就说这种话,真失礼呢。”

“没关系的,草津同学。你也保重啦。”

两人拘谨地互相弯腰致歉,在山路上错肩而过。眯眯眼的草津风待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一只嫩绿色的夏蝉发卡在茶色头发中间若隐若现。

草津风待。要到六月份吧,那才是这个女孩风韵勃发的季节呢。睦月这样想着,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草津也停了下来,眼睛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奇怪,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草津风待喃喃自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么,回见喽,睦月。”

突然改称名字让人很奇怪哦。睦月想着,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道:“回见哦,还有……那个,风待你见到初花了吗?”

“呵呵,闻到她的香味了吧?桐生同学刚刚回家了啊。对了,她说一会再过来,因为跟睦月你约好了中午一起去吃蒟蒻拉面啊。”

“是啊,是啊。”睦月的扫把头又开始不停地摆动,“真是抱歉呢。风待,拜托你了,替我给初花说一声,今天我要到前山神社打工,中午恐怕要爽约了。”

“到神社打工,那就是当巫女咯。”草津风待突然掩嘴呼呼笑了起来,“真想见到睦月穿着巫女装的样子呢,一定很可爱啊。”

“关于这个,想起来还真害羞呢。啊哟!”

小早川睦月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戳了自己腰间一下,连忙回过头去,对着空地说起话来:

“啰嗦。好啦,好啦,知道啦。我马上过去。”

“什么?”草津风待疑惑地盯着睦月身边的空地。

“没什么呢,风待我走了,已经晚了哦。”睦月连忙舞起雨伞,撒开脚丫,在身边路人的抱怨声中拐进了通往前山神社的小路。

草津风待在雨里又站了一会。

“哦列,刚才那是只狗吗?”她疑惑地眨巴着眼睛。一只小小的草蝉停在她的肩头,翅膀微微颤动着。

一月里怎么会有蝉?

犬神社被一片松林掩盖着。湿漉漉的小路到了神社的鸟居面前就消失了。

这个地方,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祈福的村民过来的吧。

一个长相颇为老气的女人拉开了神社的门,对走过来的睦月点头致意:“来了?”

“哦。”

“不用客气,以后你就是这里的神主了。”

“我?可以吗?听说不是要在大学的神道系毕业吗,要不就是父母家有神社。”

“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这里的犬神大人认可了,就算是了。”

“这样啊。我倒是可能见过这里的犬神。”

“是吗?那可真是荣幸,我在这里服侍了八年,还没见过犬神大人的真身呢。”

那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屋里搬出几套白衣红裤的巫女装,示意睦月挑合身的换上。

“瞧,真精神。”

那女人满意地看着已经换上巫女装的小早川睦月。

“姐姐你还没换上呢。”

“我已经不用了,因为过了25岁生日嘛,昨天犬神大人在梦里通知我离开了。”

“什么?那这个神社……”

“就是神主你自己来主持咯。”

“啊?”小早川睦月吓了一跳,“就、就我自己一个吗?”

“是哦,这里的犬神大人很节俭呢。过去8年我也是一个人过来的,没关系的啦,这边很偏僻,像这样的小神社,根本不会有几个人过来参拜。犬神大人也很好招呼,除了性子急了点,其实是个好土地神呢。”

这算是安慰我?怎么觉得更紧张了。

睦月想着,不安地四处打量,神社只有很狭小的一间屋子,跟其他神社一样,没有供奉神像。不过,鸟居那边摆放着两尊犬神石像。跟关东地区的其他犬神不一样,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宠物狗而已。

“什么宠物狗啊,真是大不敬!”犬神汪汪的声音又出现了,睦月吓得连忙跳了起来。

“看来犬神大人已经现身了嘛。真是的,被解雇不到一天,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呵呵,你看犬神大人是不是有点东京大老板的作风呢。”

“姐姐能不能先别走,我还什么都不清楚呢。”

“没关系的。这里什么工作都不需要做,只要天天坐在这里,扫扫地,要不就是等犬神大人现身亲自交代。其实嘛,主要就是陪陪犬神大人,这个小孩子脾气的家伙,很怕寂寞呢。还真可怜。”

“寂寞、可怜吗?”

原来的神主已经走了,小早川睦月一个人坐在神社的地上,两手托腮发呆。

“才不是呢。我才寂寞可怜呢,凭什么我要跑到这里来,替一只宠物狗来当神主?”

原来的神主说,她要去山下的东村建设谋一个职位。“过惯了这里的山居生活,难免觉得大公司的工作很讨厌。不过,也没有办法。我在这里当了八年巫女,犬神大人只资助过我一次,去大学读了个学位,其他什么积蓄都没有哦。”

“小气狗狗!”想到这里,睦月握紧拳头,生气地叫道。

一只白色的萨摩犬从鸟居那边转了过来,有点恼怒地盯着睦月的脸庞。

“说什么呢,真没规矩!”

“我要辞职!”

“不可以。神主这样受人尊敬的职业怎么能说辞就辞。”

“这里好偏僻,一个人都没有。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呆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啊。”

“神主的福利就是神的佑护,有什么好怕的。”

“人家想妈妈了……”

“都来月经的大孩子了,还跟牛皮糖一样黏着家人,真不像话。”

小早川睦月生气了,站了起来,拖过那把大扫帚,用力往狗狗身上打去。

“你这个大流氓!打死你!”

“混蛋,你真的想冒犯神吗?啊哟,好痛!”

萨摩犬咆哮起来,它一下子站起身,身形暴长,把前爪搁在小早川睦月的肩膀上。

“啊啊啊。”

“哈,害怕了吧。让你见识下神的愤怒。”

“不是啦,那个……你的蛋蛋好恶心。”睦月红着脸,指了下人立起来的狗狗的下体。

“啰嗦!大不敬啊。”

“其实,已经没有人尊重你了吧?”

犬神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它放下爪子,重新恢复到四只脚的宠物狗形态。

“你,你在说什么呢。”犬神说,语气听起来真的很寂寞。

如果是过去,东吾妻町的这一带是干干净净的绿野,虽然是山区,却不缺少林木和温泉。这种状况近年来有了变化。随着群马县的制造业越来越发达,机械和建设公司的喧闹声也逐渐渗入了森林和山脉中。

小早川家所在的村子也不例外。小早川睦月还记得,六岁以前还能经常在家里的后院找到狐狸和野狗的牙齿。但现在,一大半的村落已经被东村建设划入了拆迁的范围。很多邻居已经迁到了邻村,后院里经常出没的狐狸也不再过来了。

据说原本想在原地建起一个游乐园,但现在东京的有钱人逛游乐园的劲头好像越来越小。持续多年的不景气让东村建设的这块空地无人问津。有时候睦月和村里的桐生初花、笹井秋实几个小伙伴还会偷偷爬进红线围起的荒院里,出神地看着因为没人修葺而逐渐崩塌的房屋,一直呆到斜阳慢慢地沉入远山。

草也没有再长出来。这块地,竟然就这样死掉了。小早川睦月这样想。

犬神的神社,原来就在被拆迁的那爿村落的背后,原本繁荣的旧小路一直从村落通向神社。但现在,新的小路远离村民往来的区域。

就是这样啊。新的制药业崛起,药物工业园吞掉了死掉的村落,还圈入了更多的地。这些地,原本都是犬、狐狸、蛙、蝉和蛇的神佑地。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它们施行了多次神迹,但今天看来,这些神迹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欲求了。

DNA、管理学、自由主义,新的神祗很快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旧的神佑地主人,确实已经被遗忘了呢。人们开始忘记了,这片不到250平方公里的土地,原本是有着上万神佑地的自然乐园。

果然,已经没人尊重我了吗。犬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听爸爸说过,群马县毕竟是东京都的后院呢。这里做出来的东西,都是要销往东京去的。”小早川睦月点点头,装出一副理解的模样。

“我可不管这个。”犬神说,“药物工厂很快就会在这一带开工,你们迟早要搬到高崎或者前桥去。到时候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小鬼,就会把我们都忘掉。”

“这样啊,干脆现在就忘掉算了。”睦月嘟嘟囔囔地说道,“真麻烦啊。要被别人看到我老是和一只看不见的狗说话,丢脸死了。”

“喂,总之你想甩手不干是不可能的。不要忘了我们俩的契约,是用你的血……”

“哎哟,知道啦,不要再提这么丢脸的事啦。”

睦月脸红了起来。她抓起扫帚,装作认真扫地的样子,实际上偷偷瞄着横躺在地上的犬神。

什么嘛,明明就是一只宠物狗嘛。居然用那么一本正经的话来感慨世事,真是别扭。不过,也还真是可怜呢。

“你在想什么。”犬神突然警惕地抬起头来。

“没、没什么。”

“居然被人类同情了,啊,我死了算了。”

“傲娇什么的最恶心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算了,反正你不会懂的。”

“哼,虽然你是个特别的女孩,不过在你们村子里,有你这样灵感能力的人不在少数啊。我挑上你做我的神主,只是偶然而已。”

“偶然什么的,又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反正,反正我就不是很想在这里打工啊,你又不付钱。”

“居然跟土地神讨价还价呢。哼哼,我只是个穷土地神,没有很多钱付给你。不过,如果你有愿望的话,我可以替你实现一个。”

“真的吗?太好了!”小早川睦月高兴地跳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好啰嗦。快,许个愿吧,想要什么能力。”萨摩犬不耐烦地摇着头,汪汪说道。

“这个……那个……”

“快,说出来。”

“还没想好呢。”

“真麻烦!”

鸟居那边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嗳,对不起,请问——”

萨摩犬安静了下来,像一般的狗那样把脑袋搁在前爪上。

“你的工作,快去接待她们。”

穿着色彩鲜艳的振袖,一手打着雨伞,进来的两个人正微微躬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鸟居下的犬神像。听见小早川睦月走出来的声音,她们一起回过头来。

“呀,是睦月。”

“咦,弥生!红叶!”

站在鸟居前的,是村里阿久泽家的弥生和草津家的小女红叶。两人都穿着伊势崎织的振袖和服,雀跃着跑了过来,脚上的木屐踢啦踢啦响着。

“睦月居然当了巫女呢,好可爱。哟,是在打工吗?”

“嗯。刚刚当了不到半天。”

“这地方居然有神社,真想不到。”阿久泽弥生说,她是个圆脸可爱女生。

“刚才走过的那些小路,好像都有神社的鸟居露在林子外面。”草津红叶说。

“是吗?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也看见了,其实不感兴趣呢。”

“哪有!明明看见了,还不肯告诉我,哼。”

两个年龄相仿的振袖少女唧唧喳喳地聊了起来。小早川睦月不安地用手绞着巫女装宽大的裤腿,心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吵吵嚷嚷的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阿久泽弥生走了过去,在神社前的水池边洗了手,掏出钱包,往善款箱里扔了点零钱,把手拍几下,合十祈祷。

“对了,睦月,这个神社供奉的犬神是什么来历啊?”

“啊,我……”被弥生这么一问,睦月恍如从梦里惊醒,连忙摆着双手,“其实我也不知道呢。”

“是吗,这样子啊。”草津红叶也走了过来,照样洗了手,投了善款,拍手闭目合十。

“不要老是装作什么都明白了的样子,红叶。”

“没关系啊,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弥生。”

“又是这样的借口,其实是你自己根本不关心吧!”

“呵呵,这里的神社,一年后可能都会消失吧。”草津红叶眯着眼睛说,睦月听出她声音里有点伤感。

“为什么啊?”弥生问。

“新井药业已经收购了这边的地,委托东村建设进行施工了。哎,以前笹井家的老房子好像已经被推倒了。”

“怪不得前两天半夜老是听见有机械的声音轰轰响呢。”

“哪里有,弥生,是你耳鸣了。”

“又耍我!你这臭蛤蟆!”

“那个……我说……”

“怎么了,睦月?”

小早川睦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雨后的清新空气里有股浓厚的泥土气息,已经有温和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鸟居上。即使是冬末初春这样的节气里,暖暖的气息也开始从睦月的毛衣里往脖子上爬了。

春天到了呢。

“你们说,这片土地,还能活多久呢?”睦月抬头望着松林遮掩着的青空,“这里的犬神,还能活多久呢?”

阿久泽弥生和草津红叶惊讶地看着小早川睦月。

“是呢,这里的鸟儿还能活多久呢。”

“池塘的青蛙能活多久呢。”草津红叶点着头,那双草津家世代遗传的眯眯眼慢慢地流露出感伤,“我们,大概也要分散到各地去吧。总是这样的呢。”

“所以,不如我们就把这里的野神社都参拜一遍吧。”弥生提议。

三个女孩的手拉在了一起。林子里响起一声清脆的长叫,她们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只早起的喜鹊飞上了枝头。

“今年的动物都不同寻常呢。也许,各路的神明都开始活动了吧。”阿久泽弥生说。

睦月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我回来了。”在玄关换掉鞋子,拉开纸门,睦月径直跑进厨房,拉开冰箱门,取出留给自己的布丁。

“欢迎回家。”小早川时子还穿着出门时的和服,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今天没有晚饭吗,妈妈?”

“初春在做呢。我正好休息一天。”

“啊,又会剩下很多呢。”

时子温和地笑了起来,“你啊,多少也得吃点哦。再怎么说,都是姐姐的一片用心呢。”

睦月在时子身边坐下来,盘起双腿,布丁碎屑落在榻榻米上。

“我听桐生说,你在前山的神社里打工?”

“嗯。妈妈,你听说了吗?这里一带要拆迁了。”

“知道哦。爸爸已经在工作的那一带在找房子了,大概最快不过一年吧,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喽。”时子的声音有点疲倦。

“要搬到高崎市吗?”

“大概是要搬到前桥的。”

“那狗狗要伤心了,它又得找另一个神主了。”

“谁是狗狗啊?”

睦月把当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妈妈。时子还是安静地跪坐着,露出疲倦的微笑,听女儿把离奇的事说完。

“前山的那位犬神,真怀念啊。是个娘娘腔的孩子呢。”时子突然掩着嘴角,偷偷笑着对睦月说。

“哈,真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妈妈也认识它?”

“就是因为经常和它说话,妈妈小时候被当作傻瓜呢。”

“哎呀,我也正担心这个呢。”

“谁是傻瓜啊?”姐姐小早川初春的声音传了过来,客厅的门哗地一声拉开了。初春托着一大盘料理走了进来。

“姐姐是傻瓜。”

“睦月,在姐姐面前不能这么没礼貌。”

“得了,妈妈,什么叫在姐姐面前啊,你们俩个老是躲在我背后说些奇怪的话。”初春不高兴地嘟囔,放下了餐盘。

“对不起,初春。”

“妈妈,对自己女儿,就别这样客气。我就奇怪了,睦月和我都是您生的,不用对我特别吧。好像我不是这家的女儿一样。”

初春大大咧咧地在暖桌前坐了下来,接着就打了个哈欠。

“奇怪啊,真疲倦呢。对了,睦月,有没有人给你送东西过来啊。”

“什么东西?”

“好像是封信和什么特产。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就送到我那里来了,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成熟可爱了什么的。我猜是给你送东西的吧?”

“不知道哦。”

“算了,反正我们两个总是容易被人认错。当时我给他留了你的名字,让他直接送屋里来了。”

“你……没打那人耳光吧?”小早川初春的脾气在羽宫高中里也是数得上的暴躁,睦月小心翼翼地问道。万一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倾慕者,那就糟糕了。幸好初春马上摇头否认自己曾经施加暴力。

当然倾慕者什么的是不可能的哈。睦月想,谁会喜欢我这样瘦长的竹竿子。

“说到礼物的话,是这个吗?昨天下午的时候放在玄关门口的,还留了个写着小早川睦月的条子。”时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

“对。喂,我说睦月,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嘛。”初春说。

是想看我的笑话吧。睦月脸又红了起来:“啊,讨厌。我到房间里开去。”

“妈妈,睦月好像恋爱了。”

“哪、哪有!”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安静点。吃饭咯。”

很快屋里响起一片咀嚼声。

“真好吃呢,初春。”

“妈妈,不要说言不由衷的话。我也吃出来了,我把番茄酱当辣酱用了。”

“真难吃呢,初春。”

“闭嘴!睦月,早该把送你的东西先拆了,堵在你嘴上。白白浪费我的应聘机会!”

“哼。什么应聘机会嘛。”

“巫女啊。本来想去神社面试的,被那家伙打岔,情急之下就在那张启事的空白地方写了你的名字给那人。”

原来如此,总算明白那张契约纸的来历了。睦月双手用力撑在桌子上,就要去抓初春。

“原来真是姐姐你这个坏蛋干的,害得我一大早就被那只臭狗狗骚扰!”

“你这疯子,干什么嘛!”初春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回了过来,把睦月的手打开。

“你们两个啊,能不能安静点吃一顿饭。哎哟……”

时子发出呻吟的声音,两姐妹停下了手,惊讶地看着妈妈。她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很大的汗珠,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妈妈?!”

时子身子一歪,倒在地板上。

初春把时子平放在被褥上,盖上被子。睦月打来了热水,把时子额头上的汗滴都擦干净。时子伸出手,轻轻按住了睦月的毛巾。

“睦月,你先出去一会好吗?妈妈没事的,好多了,现在想和初春说点事情。”

睦月点点头,站起身来,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时子正握着初春的手臂,在她的耳朵边上不知道说些什么。姐姐初春的头发垂了下来,看不清她的表情。

逐渐冷了起来,回到自己和式房间里的睦月又从被褥上爬了起来。照例没有月色,书桌上寒假之友冷冰冰地摊开着。

那个……别人送的礼物放在哪里了。

“找什么呢。”榻榻米的另外一侧一个黑影动了起来。

“哇!”

“乱叫什么?小生是前山犬神。”那只萨摩犬又出现在房间里了。它疑惑地嗅了嗅睦月的被褥。

“你怎么又来了。喂,随便出入少女卧室,很没礼貌耶。”

“不,只是有点不安。”犬神犹豫着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呆在深山里总有点不安。大概是山下那些灯光让人心烦吧。”

“可、可恶,请你从我的房间出去。”

“我是村里的福神耶,你居然要我从这里出去?我走了,贫乏神可是要跟进来的哦。”

“你、你这是欺负人嘛!”

“这些小事情回头再说吧。你跟我来,给你看些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晚了还要我出去?”

“是本乡神佑地主人的大集会。机会难得,喂,你到底去不去哇?”

睦月张开嘴,正想吐出“想去”两个字,突然又犹豫着看了门口一眼。

“毕竟太晚了啊。如果回来惊醒我妈妈怎么办。”

“时子从小就是通情达理的孩子。喂,没关系啦,就当陪我去一趟嘛。”

真是个爱撒娇的土地神,妈妈说得果然没错,娘娘腔。

“我收拾一下啊。”小早川睦月说。

“等不及了。收拾什么啊,我带你去就是。”

“等等,别……”

房间里翻起一阵疾风。小早川睦月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身边的景物不断地后退,风刮得眼球发痛,连忙闭上眼睛。等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见林子里的松针在银色的光芒里闪动着。

这绝对不是月光。

小早川睦月从来没有在画像以外的地方见过那么多妖怪。以前奶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家里专门供着一张大正年间的百鬼夜行图。里面的妖怪奇形怪状的,可是现在,展现在银色光芒里的妖怪——神佑地主人们,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多数是狐狸,它们直着腰身,有的还在吸着烟斗,眨巴着跟草津家一样的细长眯眯眼。在银色的光芒里,还有许多犬神和戴斗笠的狸猫、鹰、盘缠在树间的蛇,诸如此类。表面看过去,其实不过是一群动物聚在一块而已。

“哇,好多狗狗。”

“严肃点,请叫它们神名大藏君。不是所有狗狗都跟我一样好脾气的……啊呸,我是说,不是所有大藏君都跟我一样好脾气。”

“好啦,好啦,是我错了。这里的集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固然是个传统。每年的元旦之日的夜晚,本乡的神佑地主人都聚集一起,接受羽宫大社主的检校。一年一度,我们可以从羽宫大社主那里得到新的神通力。不过,自从羽宫大社主离开我们之后,这样的仪式慢慢地只剩下个习惯了。”

“羽宫大社,是指前山上的那个大神宫吗?我以前新年祈福都是去那里的。”

“汪!没错。以前羽宫大社主就住在神宫里。不过,战后它就消失了,大概是厌倦了和人打交道吧。嗯,还有传说大社主寄居在羽宫高中里的神佑地,但是没有人——哦,没有神喜欢亲身接近羽宫高中,所以这个传说一直就只能是个传说。”

“我姐姐的高中吗?为什么?”

“不知道啊。睦月,就算是自然神的世界里,也有值得敬畏的禁地和力量呢。羽宫神佑地和大社主的所在,就是自然神界里不可逾越的禁忌界线吧。”

萨摩犬在银色的光芒下继续吐着自己的大舌头,睦月感觉到这些光芒像被黏着一样,在所有神佑地主人身上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啊?”

“这也是神啊。是常野萤神的灯笼。”萨摩犬喘着粗气,汪汪地说,“它们没有自己的神社,不过,据说它们是最懂得和人类同处的土地神,因为它们自己就是人类的灵魂变成的东西。”

小早川睦月出神地望着这些光芒飞出去,在自己熟悉的乡野大地上慢慢消失。远处,是自己的小村子,两三点灯光像银子一样让人温暖。再远处,隐隐约约能看见东村建设的重锤车和挖掘机,在这个朴实的乡村剪影里显得奇形怪状、格格不入。

夜风很冷,睦月搓着手,打了个冷战。她只穿着露出半截小腿的睡裤,显得很狼狈。

“回去吧,我会感冒的。”

“没用的小鬼。我可什么衣服都没穿。”

“你有毛,我没有!”

“啰嗦!再等一会嘛,我要跟下前川的狐狸打个招呼。”

萨摩犬小跑着走掉了。

睦月开始无聊起来,赌气一样用脚踢着枯烂的草叶,鼻子里发出欷歔的声音。一定积攒了很多鼻涕,用手指伸进鼻孔里拨拉一下就能弄出又长又恶心的粘液。她想着,忍不住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咦?”

在前面的鸟和青蛙的队伍里,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出现了。那个女孩穿着整齐的紧身小棉衣,头上别着一只闪闪发亮的草蝉发卡。

“草、草津风待?”

睦月下意识地拉了下自己短得几乎遮不住肚子的睡衣,那个女孩正好也往这边望了过来。一双眯眯眼突然睁大了起来,嘴角张成了O形,大概也认出了睦月。

“真丢脸,穿着破烂睡衣遇到同学。”睦月嘟囔着,努力想挤出个笑容,远远地冲草津风待摆了摆手。

“干什么呢?不要随便跟其他神佑地主人说话!”萨摩犬突然出现在面前。

“吓死人了!我只是跟我的同学打招呼。”

“你是说那个啊?”萨摩犬朝草津的方向看了一眼,草津也在拼命往这边招手。“是草津家的家神鬼蝉君啊。”

“什么?”

“也有一些神佑地主人是寄居在普通人家里的。草津家的蝉就是其中之一,看来它是选中了新的一代神主呢。言归正传,我们要走了。”

“我还没……”

“天快亮了,神佑地主人有些要冬眠的还要继续冬眠,我们快走吧,不然神谴就会下来了。”

一阵狂风又卷起睦月的身子,她感到林子逐渐在身下消失了。

“喂,啊,你又自作主张,讨厌死了!”

十一

小早川睦月在和式房间的暖桌前捂了下自己被冻僵的双脚,顺势往后一倒。

“啊。”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什么东西。摸着脑袋转过头来,却发现正是那个陌生人送过来的长条形包裹。

“原来都忘了拆开。”

说实话,有点不知所措呢。到底是谁送来的东西呢?

睦月四处张望,初春和妈妈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鼾声。狗狗刚才发完一通牢骚,已经走了,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

“会是情书吗?”睦月偷偷一笑,哎呀这是不可能的啦。

可是,怎么还是莫名其妙有点期待呢。

一张叠好的信纸从包裹里掉了下来。睦月顺手捡起来,隐约感觉到上面布满男生的那种糟糕字体,一颗心就扑通扑通跳起来了。

管他的,先打开礼物看看。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长方形的盒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六个像逗号一样的东西,颜色都不一样,摸上去凉飕飕的,但如果把手捂久了,又隐约感觉到那东西里有淡淡的暖气泛出来。

“勾、勾玉吗?”睦月从盒子里捡起一张小纸片,上面用印刷体写着“礼品勾玉,群马手工”几个汉字,大概是商品名称。

“搞什么嘛,只是廉价的工艺品而已啊。”

大失所望之下,睦月有点恼怒地展开信纸,摁亮手机,读了起来。

“喂,我说。”

没有台头,居然就这么漫不经心地写了下去,寄信的人看来真是个随便的家伙。

“你肯定不记得我是谁了吧,哈哈,你这个大头鬼。我可一直记着的哟,不过我好像忘了你的名字,是叫小早川岚月吗?还是叫初月?算了,这个没关系啦。当然,好像我也不记得你读几年级了,哦,你不会在意的吧?一定不会的!反正,我就是那个……怎么说呢,就是三年前你在赤城山见过面的那个家伙啦。哈哈哈,一定想不到是我吧。”

没有逻辑!乱七八糟!不切正题的家伙。到底是谁嘛!睦月皱着眉头看了下去。

“找你的就是我啦。喂,我说,这几年我去过福岛、新澙,现在又转到你家里来了哦。没办法嘛,谁叫我老爸的工作老换地方。其实这次老爸把我放在这里就又到东京去了,我很舒服啊,没人管。喂,我说,在这里碰到件奇事耶,以后再跟你说。不过,现在很想见你呢,我乖乖的小岚月——或者是初月?不记得了。先把这几样神奇的东西送给你,过几天我再来找你。晚上会来闯空门的哦,哈哈开玩笑的啦,我是冬夜,Kiss。”

谁啊?

说的都是什么事情嘛。睦月摇了摇脑袋,还是没想起来冬夜是谁。不过,三年前确实是去过赤城山呢,那时候交过什么关系很特殊的朋友么?好像也没有吧。

总之,不是什么表白信哦,松了口气——或者说有点失望?哎呀,想这些干嘛。

睦月感到头开始痛起来。大概是感冒了吧。她嘀咕着把信放进勾玉盒子里,合上盖子,顺手拉开壁柜,扔在被褥中间。

有人在庭院里轻轻叫睦月的名字,睦月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十二

叫睦月的是小早川时子。天还没亮,时子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院子里,好像有点不高兴。

“妈妈?你身体不要紧吗?”

“没事,呵呵。你穿上棉衣再出来。”

睦月把脚塞进厚厚的室外棉鞋里,拉开门,跳到院子里。

时子伸出手,轻轻地把睦月拉到自己怀里。两人呆呆地过了一会,好像有液体滴到了睦月的脸上。

“妈妈,怎么了嘛。”

睦月定定地看着妈妈,心里有点慌张。

“没什么。呵呵,这么好的天气,那只狗狗带你去了神佑地主人的集会吧。”

“是哦。妈妈怎么知道的呢,吵醒你了吗?”

“这倒是没有。呵呵,其实,好多年前,我也去过那个地方的呢。”

睦月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

“妈妈原来也是巫女啊,太好了!只有笨初春没有办法看到这些东西,呵呵。”

时子叹了口气。

“睦月,妈妈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嗯?”

“会寂寞吗?”

“什么?什么?”

时子抬起头来,看着墨色的天空。

“初春这孩子,会寂寞的吗?”

时子转过头,眼睛里有很深的伤感,她慢慢地抓紧了睦月的手。

“你是个幸运的好孩子,不过,你会不会觉得妈妈有时候对初春太过分了?”

“没有的事!妈妈对姐姐很好,睦月都会妒忌的啊。”

“其实不是这样的,睦月。”时子轻轻地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初春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把她当作客人看待的,就是妈妈我啊。虽然都是亲生女儿,总觉得对初春存有愧疚,因为她看不到我们能看见,而且愿意百分百去相信的东西。”

“别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好不,妈妈?”

“对你来说也是很残酷的哦。妈妈一直把你当可以分享一切东西的伙伴,现在,说不定你也感觉到了吧?”

睦月闭嘴不说话。好像有很可怕的事实要被揭露了,她想。

“瞒不过你的,因为你是和我一样特别的家伙。但不要告诉初春。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虽然这样要求你太过残忍了,不过,睦月不是已经长大了吗?”

“别说了妈妈,别说了……”睦月突然感到一阵害怕,连连摆手,想从时子有点疯狂的拥抱里挣脱出来。

“看看这里,看看这里吧。”时子拉开棉衣的前襟,指着胸前的某个位置,让睦月看。

那里有一团发亮的东西,透过棉衣里内衣的衬里透出光来。是种诡异的绿光,不可思议地挪动着。

“这是什么?”

“是癌吧,我想。”

“不要啊……妈妈,不要……”睦月慢慢咧开嘴,用力抽泣了一声,时子温和的手马上移过来,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我不想知道……”

睦月整个人埋在妈妈的怀抱里,哭得全身抽搐。时子的手慢慢地在她身上轻轻抚拍。

“不是没想过做化疗什么的,不过我们家的收入不够哦。我也不想让在外面拼命的爸爸担心。所以,睦月,到时候得靠你撑起整个家来哦。”

“呜嗯嗯……”

“妈妈走了之后,还是会跟你在一起的。”时子平静地说道,“我的魂会留在这里,你能看见。但对初春和爸爸来说,妈妈走了,就是永远走了。所以,睦月,答应妈妈,以后学着去体贴他们,别让他们寂寞,好吗?”

睦月哭着拼命摇头。

“喂,喂,你是能看得见精怪之物的小睦月啊。对睦月来说,只要这片土地不死的话,妈妈也不会死去的,不是吗?对不起,睦月,让你知道那么残忍的事。妈妈也实在是,有点任性了吧。”突然时子也抽泣起来,紧紧抱住睦月的肩头。“我不想离开这片土地呢。”

她真的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伏在自己女儿的肩头上痛哭起来。

天渐渐亮了,睦月感到春天暖暖的气息开始从自己脚上升起,围着两母女转了一圈,飞上了明亮的天际。

原来,自己的命运,妈妈的生命,已经和这块土地紧紧联系起来了呢。睦月拼命摇头,想要驱赶这个念头,但完全没用。那种突然涌起来的感情,泪水一样湿润,心里像堵着一团甩也甩不开的粘稠之物。

远远的,村外的重锤车发出苏醒的声音。东村建设对旧村落的拆除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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