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一棵大树,今年比去年高些。

石阶上生了许多青苔,今日比昨日多些。

张大眼睛去找,仍是不知钟声响起何处。

幼年时候,这样的光景似乎并不会让他觉得愤怒。

是什么时候开始,身体像是浸泡在岩浆里,满怀着要将人烧毁熔化的愤懑,来看待那座寺庙的呢?

记不清了。

——这便是,汝等将来的主人。

只记得,自那被称为灵童的小子出世那一天起,世界就变了样子。

大树变了样子。

青苔变了样子。

钟磬变了样子。

人也变了,佛也变了。

啊,是了。

‘火种’就是这时候埋下的么?

秘果自幻境睁眼,清净空幽的深林中,已是人山人海。

逆光中巨汉缓缓起身,宛若黑岩的庞大身躯,抖落一身光芒。

“阿弥陀佛。”

声传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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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大会当日,江湖人士云集。

秘果尊所邀之人不仅是三山五岳的绿林豪杰,名门正派,邪魔外道也所在有多,真正上是龙蛇混杂。

如今江湖上正邪之势,以四外道为主的邪派,和三派四门、白王七冠为首的正道实力极为接近。

然而彼此的态度更是难得的一致,像是约定好的一般——决不先行出手,均是暗自栽培壮大势力。彼此既不进犯也不退缩,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时间一长,彼此既无冲突也无仇怨,关系渐趋缓和。若非罪大恶极之人,极少被正道声讨。反过来要不是发了正义疯见了恶人就砍的‘大侠’,外道也没有下手的必要。往往正邪两道见面,抬眼打过招呼便算,互不招惹也不挑衅。是武林之中难得的‘和平’年代。

现在这番景象可说正是其缩影。

即便是正邪两道之人聚集一地,也没有爆发出多少冲突。

秘果尊敢以异国僧人身份广邀正邪两道人物,也是凭着这样特殊的情势。

莲花台上巨汉僧披法袍,挂念珠,宝相庄严,睥睨底下四方观众。

“贫僧见过诸位。”

声音不高,却浑厚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都是清清楚楚,甚至功力稍差者微觉心弦震动。闻者皆是一惊。

莲花圣宗名传天下,在中原行走却少。光凭着秘果宗数年行动,到底请不动这许多人。此番江湖群豪齐聚,多半数是冲着三外道的名头。还不计那许多对秘果宗怀有敌意,此番来就是找麻烦的部分人。

只没想到这秘果尊在中原无济济之名,功力竟浑厚如斯。

秘果见众人静了下来,缓缓续道。

“贫僧乃西域莲花圣宗莲花大士座下护教僧秘果,莲花圣宗于西方异域建宗,鲜少履足中土,本不敢以宗内事扰诸位清听。

唯今莲花圣宗有妖魔出,居心叵测,害百姓,祸宗门,乱武林法统。贫僧承座师教诲,势要惩此妖孽,激浊扬清,还我圣宗洁白清名。贫僧迫不得已,诚邀诸位英雄来此,做个见证。

贫僧今日起,于中原重建莲花圣宗宗门,誓要灭那妖童,夺回刹土十地院。”

他长篇大论的

有人高声道。

“做个见证是不妨啊。不过大师大老远地请了这许多弟兄们到,不会说就让咱们看您发发誓,赌赌咒吧?”

此人说话声音也是不高,入耳却觉柔顺,满是笑意,光听语气便能想象出一张笑脸来。

正是杀联乐主事说话。

秘果露出微笑,摇头道。

“自然不是。贫僧重建圣宗之后,不负座师教导,除了斩妖除魔,更要光大门楣。

诸位均是武林一脉,说话自好爽气一些。贫僧唐突,今日请得诸位英雄,正是有意招徕新血,入我山门,壮大我圣宗门第。”

众人来得此地,早知道今日这莲花大会的主旨,也不以为怪。只没想到这和尚不是要为秘果宗招人,而是要重建莲花圣宗。

这莲花圣宗乃是西域七国第二大教,别说实力如何,光是山长水远跋山涉水地去西域反攻就不是个人想出来的注意。还别提好好的日子不过进这宗里做和尚是何苦来哉?

再说改换门庭乃江湖大忌,轻易决不能为。一句话就想人卖命,这和尚怕不是疯了?均是满腹牢骚,却没什么人说话。

倒不是不想说,而是秘果站在莲花台上,功力稍低的就唯有高声喊叫才能把声音传到。当着这满座豪杰,谁人肯丢这个人。而武功高的却又自重身份,不肯出言询问。

正此时,又听得乐主事长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大和尚想的倒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不过你这主意可不咋地啊。你们做和尚的要剃个大光头,还茹素戒酒戒杀生,这说的什么废话。

你看这许多仁兄仪表堂堂,剃成秃子怎么行。再说不吃肉不喝酒,人还活个什么劲。我们行走江湖,不能杀生,岂不是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先说好,要是不让吃饭杀人,我胖子可宁愿当场自尽,也不入你什么鬼宗。”

他正好说出许多人心声,话音刚落便有许多人纷纷附和。

“是贫僧疏漏,未能说清楚。诸位加入新宗,却不必出家。佛门戒律自然不必遵守。诸位行为可以一任如常。

西域山高水远,我们也不能千山万水劳师远征。自然是于中原发展,待成了气候再谈后话。贫僧已想好要花十年辰光壮大宗门,贫僧非是凭一时血勇,诸位无须担心。”

乐主事嘿嘿笑道。

“那也是空手套白狼。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买卖可没人干噢。”

“自不敢劳诸位白白辛苦。相信诸位都听得贫僧身负佛门秘法,可传功于人,跨越生平境界藩屏。但凡入我宗门者,贫僧愿助他提升功力,愿成就世上有心的武者。”

听得场下诸人不禁心动。有多少武者因自身资质或是境遇受限,穷尽心血也难以更进一步。秘果宗的传闻这数年来江湖上颇有人知,听他亲口确认确有此事,均忍不住动心。

秘果与乐主事一唱一和,表面上乐主事反驳,秘果解释,却逐渐把局面稳住。

白天宾对闻无道低声道:“这乐胖子平时不见兔子不撒鹰,整个人都掉进钱眼里。今天这般配合,必有古怪。”

闻无道回道:“那咱们?”

白天宾哼了一声:“怕他娘,还能比咱们怪?”高声喊道:“乐胖子,你杀联以后不管杀人了,倒是能去说相声。捧哏捧到你这份上,也算是卖力了。”

乐主事笑道。

“白宗主,咱们大哥不说二哥。您神月教今日来此可也是捧场的,不然因着您们名头来这的豪杰们可冤枉得紧了。”

众人心道:“原来这二人便是杀联乐主事和魔教暗月宗王白天宾,许多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原来是这般模样。”

人群之中有人忽然道。

“我们习武练功,自有师门传授技艺。便武功不及,那是技不如人心服口服。怎能为提升功力改换门庭,行此欺师灭祖之事。”

白天宾道:“这人是谁?”

有教徒应道:“那是杭州茶湖庄庄主茶豪。据说武功不错,江湖上颇有孟尝之名。”

“嘿,倒是有明白人。”

白天宾高声笑道:“大和尚,这位老兄说的就是了。人家有师父,有门第,你总不能抢人入教吧?”

论起抢人入教,这十多年来江湖上除了六扇门,也就是神月教能一较高下了。白宗王提起这四个字简直是意气风发,站在宗师的高度来审视。

秘果却只一笑。

“贫僧不传艺,不收徒,更不迫人改换门庭。要的只是众志成城,复我圣宗清名。当诛灭妖童之后,自当回归西域。不敢,更不会迫诸位行那欺师灭祖之事。就连剿灭妖童,贫僧也不敢胁迫诸位同行,一任自愿。”

这么一说心动的人就更多了。若是背叛师门另投他处,即便将来扬名立万,也是一生一世都要被人看不起。

但依照秘果所言,加入莲花圣宗不过是短暂效力,便如投靠六扇门,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约定俗成,谁都不会见怪。还能凭空得到一身功力,何乐而不为。

顿时连声爆出几声喝彩之声。本是寥寥数声,接着叫好同意的声音越来越多。秘果早安排了自己人混在其中叫喊。两相交加,声势越形浩大。后来莲花台下声浪涌涌,均是叫好声。

“多谢诸位。”

秘果一言压下近千人之声。许多人觉得大和尚神通惊人,果然没看错,更坚定了入宗的想法。

“来人!擒他来。”

不多时,两个弟子押着一个白衣僧人到来。运轻功登上莲台,身手矫捷。

那白衣僧人容貌俊秀,看不太出年纪。虽见精神萎靡困顿,浑身污泥,却仍掩盖不住脱尘出世的气质。

“此人便是妖童座下爪牙,无垢。”

底下多有闻人,知道无垢二字代表的含义,纷纷表示讶异。不知道者四处打听,现场又纷闹起来。

白天宾咋舌道。

“这家伙是无垢宗尊者?难怪秘果这老小子这么笃定敢开劳什子大会,竟抓了此人在手。”

神月教跟莲花圣宗着实打过几场硬仗,闻无道更是与此人交过手,当下抱臂说道。

“这老小子瞒着我们干了不少事啊。”

秘果待众人交头接耳一阵,开声道。

“今日为表决心,贫僧,便在莲花台上,当着诸位英雄之名,杀此妖僧。”

一谈杀人盟誓,众人更形激动,轰然响应,气氛越加升温。

无垢在嘈杂之中缓缓抬首,望向师弟。

秘果眼观鼻,鼻观心,走到师兄身边。

他低声道。

“师兄,可有遗言交代。”

无垢望着他,又像是望穿了他。看到了森林深处。尽管此处人声鼎沸,那里仍是一如往常的寂静深幽,像是从未变过。

“……鹿生深林中,饮水而食草。伸脚树下眠,可怜无烦恼。”

再抬眼时,秘果满脸愤怒,对他怒目而视。

无垢笑道:“你可以杀我了。”

秘果半晌才道。

“我便让你如愿。”

横伸出一掌,浅浅运力,周围似乎顿起寒风,仿佛下一刻他便要出手。夺去这位自幼一同长大的师兄性命。

秘果踌躇一瞬,便要出手。

“恶僧住手!”

忽地一声宏亮的喊叫,自远处森林之中传来。

一道身影如箭穿云,从苍翠深幽处射出。许多人只感自己肩头微微一重,便见得那身影晃到数丈之外。那身影宛若飞鸟一般冲天而起,又轻轻落在莲台上。

只见一个高大漂亮的青年,满面怒色,义正辞严喝道。

“放开他!”

众人皆不知这青年是谁,连秘果也问道。

“你是谁?”

那青年微微一笑,中气充沛,喝道。

“花非花!”

现场静默一刹,花非花正觉奇怪,往底下看了一眼。

群豪忽然震天响地叫唤起来。

“““原来是你这个淫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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