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花白的老人轻轻的眯起了眼睛，看向对面那个端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的目光中充斥着不舍。心里有些发堵，于是老人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了烟盒。
可是他的手才刚刚碰到烟盒，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轻柔的包裹住了。
“老师，少抽一些吧……”
年轻人瞥了一眼旁边的烟灰缸，里面已经堆满了熄灭的烟蒂。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之后，年轻人继续用着那有些颤抖的声音柔声说道:
“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这个道理，老人懂。可是有很多时候，懂了也不一定可以做好。人类的感情很是复杂，这就导致了我们做的事情并不能单纯的用非对即错进行判定。有很多时候，即使是正确的事情，我们也不一定就会去做。即使是错误的事情，我们也不一定就不会去做。
所以，老人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坚定的把烟盒拿在了手里。年轻人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在看到老人那张有些落寞的沧桑面孔之后，他选择了放弃。
慢慢的把阻挡老人的手放了下来。
于是，有些呛鼻的烟草味道，再次充斥了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
“是啊，也该走了。都已经五年了，再不回去也说不通……”
老人幽幽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混合着浓郁烟草味道的空气，让年轻人的眼眶有些发红。张了张嘴巴，年轻人似乎有话想说，可是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重新把嘴巴闭了起来。
这种欲言又止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好几次。
老人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他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很腼腆，很害羞的孩子，很少会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些表露于人前的笑容，那些面对陌生人时的侃侃而谈，游刃有余，只不过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的伪装。
他可以和陌生人谈笑风生，但在面对亲近的人时，他却很容易就会哑口无言。
真是一个笨蛋。
想到这里，老人忍不住掀起了嘴角。短暂的沉默之后，老人把还剩下大半的烟卷放在烟灰缸里轻轻的掐灭，然后再次抽出了一根。
“老师，抽的，有点多了。”
他的声音出现了些许的强硬，老人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那双紧盯着自己右手的黑色瞳孔，微微一笑之后慢慢的把手里那根已经拿出来的烟卷重新放进了烟盒里。
“好像，抽的是比平常要多。”
“抽的太多，对身体不好。”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而这次，老人选择了听从。
看到老人把烟盒推到了一边，年轻人不由得放松了嘴角，然后又是张了张嘴巴。
这次，他说了出来。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几个字。
“老师，这么长时间，多谢你的照顾。”
他很少会和亲近的人说谢谢，他觉得口头上的谢谢是最肤浅，最苍白的。每说一次谢谢，心中对别人的感激就会削减一份。
就像是仇恨的种子在心里深埋之后会茁壮成长起来一样，感激的种子也需要深埋在心里，这样，才能根深蒂固，难以忘却。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
老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心情。因为，他听到了老人声音中夹杂的颤抖。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
“这么急啊……”
老人微微一愣，而后又微微一笑。
“是啊，是该快点了。回去之后，好好照顾那个小家伙，你已经长大了，要学着成为别人的依靠，不能总是只顾着自己的开心或者不开心。有很多时候，即使不开心也要好好的振作起来……哎呀，一旦上了年纪，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要啰嗦几句……老了啊。”
“不，没关系的老师，没关系的……”
“行了，回去……回去好好收拾一下吧，我也要休息了。”
“……，嗯。”
………………
老人知道他不是一个喜欢多说话的人，特别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或许，这个沉默寡言的样子才是他真正的一面，不多说废话，不夸夸其谈。可是，就是这样沉默的他，却能给人一种很踏实，很可靠的感觉。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正值张扬跋扈的年纪，可他，却像是一个历经了无数沧桑的中年人。
或许，不是因为成人了才历经沧桑，而是因为经历了无数的沧桑，才真正成为了一个成年人。
看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自言自语道:
“那么，就让我这个老家伙，再帮你一次吧。”
………………
他看着手里那个不断响着的手机，屏幕上的号码，早已经让他烂熟于心。因为这五年来，这个号码无数次的出现在他手机屏幕上，所以，他很清楚手机对面的那个家伙，想要跟他说些什么。
吐出一口浊气之后，他缓缓的按下了接听键。
“如果还是想做一个和事佬的话，你就不要开口了。”
似乎是知道他会这么说，手机对面的那个人轻声笑了起来，毫不在意他那恶劣到了极点的口气。
“不，这次我可不是做和事佬的，做了这么久，累了。”
“那你想说些什么？感觉快要入土了，所以想在最后跟我说说遗言？”
“你就这么诅咒自己的老朋友？再说了，我跟你说什么遗言，你又不是我儿子……”
“有话快说，再胡扯的话我就挂掉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凌子，那个小家伙还好吗？”
“……，她是我孙女，你说呢？”
“是吗，那就好。我可不希望那小子回去之后，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儿。”
“用不着你个老货瞎操心。”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那只是你自己的猜测吧，那个小家伙好不好，可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什么意思？”
“我想，你一定是觉得自己愧对雪儿，所以想把曾经没给过雪儿的关爱通通塞给凝儿吧。你觉得那是在补偿，可是你别忘了，凝儿不是雪儿，你也不是凝儿的父亲。凝儿需要的是父亲，而不是你这个把她当成赎罪工具的爷爷。你现在的做法，和当初对待雪儿的时候有什么不同？擅自决定她需要什么，擅自把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通通塞给她，却从来都不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叶凌，你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从来都是那个霸道的决定别人需要什么的自大之徒。你总是埋怨夏朗，说夏朗毁了雪儿，可是真正毁了雪儿的人，是你，是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夏朗什么错也没有，他给了雪儿从未感受过的幸福和快乐，而你呢？你不仅毁了雪儿，现在更是在重蹈覆辙，想要毁了雪儿用命换来的凝儿。
说到底，你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从来都只顾及自己的感受，从来都没有问过别人的想法。你说你疼爱凝儿，可是你真的知道凝儿需要的是什么吗？不，你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比起你这种家伙，夏朗那小子可要成熟太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么一大把岁数，你真的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老不死的东西！！！你知道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你知道失去女儿，失去自己的亲生孩子有多么痛苦吗？你知道我身为一个父亲，却要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被埋进那冰冷的坟墓里是有多么痛苦吗？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人，没有经历过那种痛苦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啊你个狗东西……”
“我是没有经历过，但我知道，你做错了。自己好好想想吧，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因为谁。你那些所谓的痛苦，到底是因何而生。就这样吧，我挂了。”
“你给我等等，给我等等……”
他朝着话筒疯狂的嘶吼着，一向都是冷静睿智的脸庞此刻却扭曲的像是一个发狂的疯子。只是，手机里回答他的只有一阵阵忙音。
狠狠地砸了几下墙壁，拳头上传来的剧烈痛楚让他被愤怒充斥的大脑恢复了些许的冷静。直到此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身后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凝儿怯生生的躲在门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的窥探着身形佝偻的他，可爱的脸蛋上满是害怕和不安。
他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收拾好心情，对着门后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可爱小家伙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凝儿，不怕不怕啊，爷爷只是在学习电视里的大怪兽……啊欧啊欧，这里有没有不听话的坏小孩啊？”
“嘻嘻，大怪兽大怪兽，这里才没有坏小孩呢。”
看到面前的这个人还是自己最熟悉的爷爷，凝儿终于是破涕为笑，小跑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怀抱着这个让自己雪白的世界出现了一抹温暖的孩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很温柔的笑容。只是很快，这抹笑容就开始变得沉重。
回想起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刚刚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慢慢的攥紧了拳头，然后看着怀里这个笑得很开心的小家伙轻轻的蠕动了几下嘴唇。
“凝儿，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啊？”
“乖。”
“有没有和小朋友们好好相处呢？”
凝儿愣住了，慢慢的低下了小脑袋，用小鞋子在地面上轻轻的转了几下之后，这才重新抬起头，瘪着小嘴巴声如蚊呐的嗯了一声。
他看到了凝儿眼眶中隐隐浮现出来的晶莹，这让他心里猛地一震，连忙问道:
“怎么了，是不是有小朋友欺负凝儿？告诉爷爷，爷爷去教训他们……”
“不，没有……”
“爷爷跟凝儿说过了哦，不可以撒谎对不对？告诉爷爷，到底怎么了？”
“爷爷，凝儿，凝儿的爸爸在哪里啊？是不是不要凝儿了？”
“干嘛……干嘛突然问这个？”
“因为小朋友，小朋友们都说凝儿是被爸爸妈妈的丢掉的坏小孩，凝儿的爸爸妈妈，都不要凝儿了。我跟他们说，我妈妈只是喜欢睡懒觉，只是还没睡醒所以才没有陪着凝儿的，我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很快就会回来接凝儿，可他们不听，他们就说凝儿是没人要的孩子……
爷爷，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凝儿了？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还有妈妈，为什么妈妈从来都不起床来看我一次？我已经很乖了，会把不喜欢的蔬菜都吃掉，会好好的一个人上厕所，会乖乖的听话，就算摔倒了也不哭，就算没有小朋友跟我玩，我一个人也不哭……可是，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愿意来看我啊。爷爷，我好想见爸爸妈妈，你让爸爸妈妈来看看我好吗？就来看我一次好不好？”
他愣愣的看着怀里这个咬着小嘴巴，坚强的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小家伙，鼻子突然一阵发酸。当初，也有一个和她一样坚强的女孩，在他的怀里对他说出了同样的话。可是，他是怎么做的呢？
哦，对了，那个时候的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孩子，然后随手把一个冰冷的玩具扔到了她的怀里，冰冷的回答道:
“下次不要再提妈妈了。爸爸还要忙，好好的在家呆着。”
是啊，他当时，就是这么冷漠的对待那个可怜的孩子的。他是她的父亲，可是，他却从来都没有真正考虑过她的感受。他只是在自说自话的把他认为她想要的东西丢到她的怀里，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在乎过她想要什么。
像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懦夫。
或许，他真的做错了吧。
或许，他真的，做错了。
“凝儿乖，马上，马上爸爸就会回来了。所以今天就先好好的睡一觉，好吗？等凝儿睡醒了，爸爸就会回来了，爸爸，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