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清酒很少离开清酒亭,少到这世上甚至还有很多人以为清酒亭林阑珊之下,只有一位先天化圣的梨官郑青梨,只有极少数的人隐约听过“酒官”之名。

田罗还记得当初师尊还在的时候和自己谈及项清酒,那种自叹弗如的模样时至今日都让田罗记忆犹新,如同项清酒此前与陈锋说的一样,他很少出手,出手的代价更是极大,他主司三界大争,每每到了血雨腥风最浓重的时候,才有机会在尸山血海里见到那个悬着酒壶的白衣男人,他不会说什么“给我一个面子”,他只会用最肯定的语气告诉所有人,我来时,战争便到此为止。

传闻项清酒在清酒亭任职两千年,三出酒肆每一回都是人间剧变,上一次是极天宫覆灭,再上一次是布衣常歌单剑问龙虎,而最早的那次,更是已经流落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成为了无人知晓的密辛。

项清酒和燕来说的时候,只谈林阑珊位于三界绝顶,但事实上,在很多人的眼里,清酒亭是有两位无敌的,一个是林阑珊,而另一个正是吧台的老酒保,老项可能打不赢林阑珊,但他能打赢除了林阑珊以外的所有人。

“我清酒亭办事,轮得到你们同不同意?”

声音清悦,但言语倨傲,可当郑青梨扬起自己的小脑袋环顾大殿时,偌大的披云秘境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些什么。

打不过的人自然不敢说话,而打得过的人,要么是知晓陈听风与郑青梨相交忘年的,要么就是知道打了清酒亭的人意味着什么的。

殷红花的半截刀尖落在地上,锋锐的仙家法刀刀锋入地,就直直地插在小道童何晨的身前,但这位陈听风的随侍弟子却依旧木然地跪在蒲团上,毫无反应。

燕来看在眼里,但依旧没有说话,相比于何晨,他现在还是对于那棺椁里的陈听风的尸身更感兴趣。

“开棺!”

田罗再一次出声,他按在自己闺女肩膀上的手真正开始发力了,身为武当的大管家,他虽然平时俗事缠身,但修为却也丝毫不弱,“布武”境虽然在老一辈中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殷红花这样的小辈而言,暂时还是一个无法挑战的境界。

郑青梨冷眼看着殷红花,然后她上前一步直接就踩在了焚香的桌子上,对于陈听风,郑青梨从来不会有什么敬畏的想法,无论生前死后。

白嫩的手掌按在那个老人的棺椁上,郑青梨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终究还是难免复杂起来。

我真会看到你躺在里面,安安静静地死着吗?

郑青梨终究不是项清酒,她还没有飘过两千的岁月,她还没有历经过深爱的人一个个离去,在酒肆那两个怪物面前,独独她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甚至哪怕是在燕来面前,她都还能算是个孩子。

掌心微微用力,棺木被一点点推开,微弱的烛光穿进棺椁的黑暗中,光芒极淡,但对于郑青梨来说却已经足够。

是陈听风,眉眼、胡须、甚至皱纹,的确是陈听风,只不过这一回他不是睡着了,他没有呼吸,身体里也没有浩如烟海的灵力,那常伴身侧的袖里清风也在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他躺在这个狭窄的盒子里,像是已经倦了此生,要与人世作别。

可他不该倦的,他对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眷念,他的空之女王在池底沉睡,冻土的皇女再不会等来迎接她的御主,你要渡去的那个彼方也不会有能天使……

郑青梨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皮在颤抖,大萝莉悄悄合上了眼,她多么希望自己只是实力有限,所以没能看出这个老人的假寐,但长长地叹息之后,她只能把沉重的棺盖再次合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郑青梨小小的身躯上,但她却并不想回应其中的任何一个,当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她轻巧地从桌子上蹦了下来,对燕来说道:“走。”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烛火摇曳的大殿。

陈听风,武当披云掌教,当世四大绝学之一“一袖清风”的持有者。

死了。

燕来低着头,目光迅速地在场间众人的脸上扫过,然后一声未吭地跟在郑青梨的身后离开,陈锋则更是没敢多留,紧跟在两位上仙的屁股后面就离开了大殿。

一度喧闹的灵堂再次归于宁静。

田罗唉声叹气,殷红花朝着自己的亲爹怒目而视,有为郑青梨看似娇蛮实则哀伤的表现叹息的,也有为清酒亭仗势欺人的嚣张感到愤懑的,而在所有人中,只有何晨,依旧跪在蒲团上,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

“不是像。”

离开大殿之后,在一处石崖的边上,燕来坐在刻着棋盘的石桌上,对旁边的大萝莉说道:“那个何晨,他是真的睡着了。”

陈锋“啊?”了一声,他没有燕来那么细致的观察,但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能看到那个小道童哭的红肿的眼睛,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跟睡着哪儿能扯得上半毛钱关系?

郑青梨也同样没能发现这一点,她的感知当然是极为敏锐的,但是之前她的注意力几乎都被棺椁里的陈听风给吸引了,所以也并没能注意到何晨的异样。

离开灵堂的大萝莉似乎很快就从陈听风逝世的哀伤里脱身而出,诚如武当一贯的理念,生离死别不过寻常,陈听风不会希望听到别人对他念念不忘的哀悼的。

燕来瞥了陈锋一眼:“你这种学霸是不会明白的,只有真正的咸鱼才能学会睁着眼睛睡觉的秘技。”

“可……”陈锋感觉还是有点说不过去:“他为什么非要在灵堂里睡?被人发现了不会很惨吗?”

“你说得对,在灵堂里睡很有问题,因为有被发现的风险,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找个最简单直白的理由,你觉得会是什么?”

可能郑青梨在学校的时候也是如同燕来一样的学渣吧,她很轻易地就想到了自己睡课时的理由:“困。”

“困到大白天跪在灵堂里睁着眼睛睡觉……”燕来微微眯起眼睛:“他晚上干什么去了?”

何晨晚上干什么去了?

燕来抬起头,他们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就在离停放棺椁的大殿不算远的地方,这处石崖边上望去,能隐约看到了他们来时走过的那座后山,太阳将要落山,但阳光还算明媚,能看到彼处枝叶繁密,有虫鸟的鸣叫声。

后山小径说是常年没有人走动,却分明有很多新近踩过的痕迹;想不出到底要怎么才能悄无声息死去的陈听风,真的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唯一一个有资格为陈听风戴孝的随侍童子何晨,在掌教的棺椁之前困到睡着……

仅就披云秘境而言,这里面一定还藏着什么燕来没能发觉的秘密,而在此之外,燕来也没有忘了自己此来武当是为了什么。

陈锋号称自己是被披云秘境的人给踢出去的,可一路行来,无论是在后山,还是此前在灵堂大殿里,却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按理来说,虽然陈锋只是一个普通人,可月芍作为武当这么多年来首次出手留下的妖怪,这在门内也不应该只是个小事,相应的陈锋这个人也应当有人能记住才对。

这要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也就算了,可按照陈锋的说法,他之前被从披云秘境踢出去最多也就是半年前的事情而已。

而“月芍”这个名字,更是从未听到任何人提起过。

考虑到此前在清酒亭时,陈锋的满嘴胡话,燕来现在对他的信任非常有限。

但出于安抚,他还是拍了拍陈锋的肩膀:“武当这边一团乱麻,对我们解救月芍的工作也是很大的麻烦,再稍微耐心地等一下吧,还是那句话,我燕来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陈锋不像那些不问世事的道士,他是能分得清主次轻重的,也掂量的明白自己的分量,这种时候虽然他有心想要尽快把月芍救出来,根本不想掺和武当掌教这摊浑水,但毕竟燕来和郑青梨才是此行的话事人,就连堂堂的武当都被清酒亭压下了头,他区区陈锋又哪里敢多说些什么呢。

天高云阔,太阳逐渐西沉,远处一名扫地的女道渐渐走到了燕来他们这边,对方拿着扫把,看着像是来赶人的。

“几位贵客,此间石桌不是坐人的地方。”女道士并不清楚这几位是来自哪里,只觉得这些年轻人好不懂礼数:“如若想要对弈的话,还请两侧落座。”

“哦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燕来轻轻一跃从石桌上蹦了下来,天已经渐渐开始要黑了,等会儿晚上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扬了扬手,他招呼陈锋:“走吧,先回去弄点东西吃。”

但陈锋却并没有搭理燕来。

这个中年男人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愣愣地看着这个过来赶人的女道士,虽然天已经渐渐黑了,但唯独这张脸,他绝不会认错。

男人看着这个握着扫把的女道士,嘴唇都在颤抖,他张口,喊出了一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的名字:

“月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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