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教师兄座下有三位弟子。”田罗明显注意到了燕来的眼神,解释道:“但都云游未归,眼下有资格为掌门戴孝的,就只有何晨了,他是掌教师兄的随侍童子。”

燕来点点头,一边燃香,一边低头打量着这个小道童。

何晨是燕来在这个大殿里见到的唯一一个真正能看出悲色的人,眼眶红肿,像是哭了一宿。

随侍道童,也就是这位平时不怎么交际的掌教大人最贴身的人,可以的话燕来倒真的很想问他点事情,但是眼下显然不是个好的时机,众目睽睽,燕来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点了香,然后朝着陈听风的棺椁拜了几拜。

但郑青梨,小丫头非但没有接过田罗递来的祭香,甚至当目光落到那死死闭合着的大棺材上的时候,眼神还明显的有些冰冷。

如同她此前与燕来说一样,陈听风没有理由死,或者说,没有理由这样死,悄无声息地离世对于一位武当的“承天”境高手来说实在太难。

不知道是不是跟林阑珊或者项清酒那里学来的臭毛病,大萝莉在棺材面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她再一次在脑海中思索了所有的死法之后,郑青梨抬起头,看向田罗。

她说:“开棺,我要验尸。”

田罗一怔,整个大殿的人都愣住了,郑青梨这话没头没脑,她今天才到武当,此前一共不过来过三次,还回回都是麻烦,事到如今她居然仅凭一句话就像开验陈听风的尸身?

大殿里显然已经有人开始生出怒气了:“这也太不把我武当放在眼里了吧?!”

郑青梨却似乎根本没有对四大宗门之一的武当启衅的自觉,她看向田罗,理所当然地说着:“我想不到能让陈听风无声无息地去死的方法,所以他就不该死,我怀疑他在装死,我要验尸。”

我想不到,那就不存在——典型的清酒亭思维模式。

面对众多敌视的目光和田罗匪夷所思的神色,郑青梨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说不定,他真就在不死不活之间,你们开棺,也许我能抬他一手也说不准。”

久久无人应声,所有人的目光从郑青梨的身上又移到了田罗身上,作为武当大管家,掌门的收殓就是他负责的,如今清酒亭梨官在此,想要开棺验尸,那准不准当然也是他田罗说了算。

说多不多,也就二十多双眼睛,但是此时此刻能站在这个大殿里的,无一不是在武当有些辈分的人,他们或许不会对一位孤僻掌教的身故牵扯出太多的伤感,毕竟大家平素都是清修,做道士的,对于生死离别也看的淡些,燕来以为这是薄情,但那只是因为他不了解,如果今天躺在棺材里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么陈听风或许也就只会在点上祭香之后,拜个几拜,念叨两句“路上慢些”,转过身,该肝游戏肝游戏,红尘三千我身在其中心在其外。

所谓武当区别于龙虎,也就在此。

可我看淡归看淡,你不能因为这样就骑到我脸上来,堂堂武当掌教,承天境的大真人,你说开棺就开棺?你清酒亭咋不上天呢?

就是盯着这样的二十多双眼睛,田罗沉默良久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向郑青梨:“换成别人,哪怕今天来的是项清酒,我也不会退一步,但……唉,还是那句话,掌教师兄他,时常念起你。”

郑青梨没有说什么,依旧只是目光澄澈地看着田罗。

大管家挺直腰杆,一扬手:“开!”

众皆哗然!

嘈杂的议论声在大殿里纷扬而起,这些道长显然对于田罗的让步感到不可思议,但尽管如此,田罗看着郑青梨的眼神却依旧坚定,对于这个被戏称为女魔头的小姑娘,他有着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信任。

“吵什么?!掌教师叔安睡之地,都给我闭嘴!”

一声厉喝打断了大殿里纷乱的吵闹声,声音狠厉,能听出来是个惯常霸道的人,但燕来却微微挑起了眉头,原因无他,出声者却是个女人。

挽一个道髻,却还有长发垂下,在大片道袍里,唯见她一身红衣,不带拂尘腰上系着弯刀两柄,看上去说是道士,却更像山野游侠。

武当,殷红花,田罗的亲生闺女,除开陈听风三大弟子不谈,武当年轻一辈,属她在三界声名最大。

原因比较尴尬,实力之外,主要是因为她是三界为数不多的,喜欢女人的女人,关键她也从不掩饰,从第一次参加折桃会开始,她就不遗余力地告诉全世界——对,没错,我殷红花就是喜欢林星辞,神特么敢跟老娘抢,先问我手中弯刀!

然后她第二次去“折桃会”就被人打断了刀,龙虎阁的“群星羞见”,那位三界公认的第一美人,即便是武当山的高足,想大包大揽那也只能是被人打断腿的下场。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年年做宣告,脾性执着可见一斑。

要说实力,殷红花当然不是这座大殿里最强的,但是脾气暴躁的人似乎总能带着点威慑力,伴随着这位的发声,刚才那些嘈乱的声音很快也就平息了下去。

这并非代表了他们的顺从,灯火摇曳,他们站在火光或是阴影下,依旧带着质疑的目光在看着郑青梨。

殷红花两三步走到田罗面前,她瞪了眼自己的亲生父亲,在武当也算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与田罗素来不合,而在此刻田罗说要开棺的时候,她站了出来。

伸手按上了弯刀的刀柄,殷红花居高临下地看着郑青梨,语气清冷:“在掌教棺椁之前动起兵戈未免不敬,不如我们去外面打过如何?”

打过……

燕来瞄了眼面前这个红衣美妞,当场冷汗就下来了,他大概能理解郑青梨要求开棺的思路,但是这和男人自己素来谨慎的作风不同,更何况显而易见的,在别人家的地盘干这种踩脸的事,会被找茬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反倒是郑青梨,似乎对于眼下这种一触即发的局势毫不在意的样子,燕来多半能猜到她的智商还不足以理解这种“面子”上的东西,可“面子”你不懂,那刀你总看得见吧?!刀!看见了吗?就人家腰上那个!

郑青梨翻了个白眼:“不敬?不敬谁?陈听风啊?”

大萝莉对着武当掌教直呼其名:“这丫活着的时候,我都没给过面子,现在躺里面还指望我让他?”

殷红花的脸色几乎瞬间阴沉了下去,陈听风为人孤僻不假,但宽待晚辈也是众所周知的,殷红花自小和父亲田罗不合,从童年时代开始就时常与掌教师叔作伴,如果不是有了何晨,那此时在棺前戴孝的,一定是她。

她没有跪在蒲团上,只是单纯地因为她知道,陈听风不想看见她哭。

弯刀出鞘,清冷的刀锋映着烛火,红衣起伏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殷红花盛怒的双眸。

燕来咽了口唾沫,虽然已经在驴屁股巷见过了种种神奇,但是正儿八经要动手的三界修士他还是第一次见,出于安全考虑,他很不要面子地往大萝莉背后靠了靠,然后发现陈锋也在不着痕迹地往郑青梨背后挤……

步调一致,果然是我辈大丈夫!

在刀锋亮起的同时,田罗就已经伸手按在了自己女儿的肩膀上,因为自知亏欠的缘故,这许多年来田罗对殷红花的避让几乎已经到了堪称畏惧的地步,但此时此刻,他出手的动作却异常坚决,大管家面色沉凝,朝着殷红花厉声喝道:“退下!”

而那身红衣却头也未回,只朝着自己的父亲甩出一个字:“滚!”

此前说是一触即发的话,那现在就已经是剑拔弩张了,整个大厅里几十号人,不乏闻名三界的大人物,但此刻真正能表里如一地淡定着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沉默地跪在蒲团上的小道童何晨,而另一个就是殷红花刀锋之下的郑青梨。

大萝莉看着那柄亮闪闪的弯刀,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描淡写地捏在了殷红花的刀身上,随即微微用力……

“叮——”

断声清脆却又吟声悠长,是把好刀。

郑青梨甚至懒得去看殷红花的惊怒,大萝莉站在大殿里环视众人,最后目光在燕来身上微微停顿,她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在语重心长地教导燕来:

“我清酒亭办事,轮得到你们同不同意?”

语气清淡,但短短一句话里却藏着不容辩驳的蛮横。

燕来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过来,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企业文化吗?

而站在殷红花身后的田罗则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诚如其他人所知道的一样,郑青梨一共只来过武当三次,所以并非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清酒亭梨官,郑青梨先天化圣,从生下的那天开始,她就和陈听风一样,乃是三界圣人,在掌教躺在棺材里的情况下,她想做些什么,武当还真拦不住!

更何况,就算你去请了药园那位师叔出来,真把郑青梨给逼回去了……

那回头要是项清酒来敲门,不就直接完犊子了吗?

“你们这些人啊……”田罗啧啧叹道:“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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