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忽然间的醒来与睡去在短时间之内不断交替,我想这对身体所带来的坏处大概就是我现在脑袋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吧,但我的意识尚且模糊,双眼还睁不开,感知却依旧灵敏。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宛若高处疾速下坠的感觉消失后,我能感受到的不是下一刻后背猛然砸到地上之后骨骼破碎的巨大痛楚,而是仿佛平躺在一张软木床上的舒适感。

那时,我的耳边还不停传来风吹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沾了墨水的毛笔,从砚台中离开后笔尖低落的墨水声......

我这才徐徐睁开眼来,许是早有心里准备吧,我对这忽然转换的梦境也渐渐习惯了,最起码环顾四周后不再在原地呆愣上一段时间了。

这是一个夜晚,微寒的晚风不断吹来,风声合着屋外草丛里的虫鸣蛙叫声传入我耳畔,是打破寂夜最和谐的音律。我躺在一张木床上,视线的前方是黑夜的月空,银色的月华洒在我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却隐隐觉得为我冰冷的身体带来了些许力量,使得我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的情况下也依旧能坐起身来,再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小屋子,一间我十分熟悉,却又道不出个所以然的地方——我所在的这张大床横放在屋子的墙角,床前不远处有着一个书桌,而现在那书桌上亮着烛光,烛光照亮的不止这间昏暗的屋子,还有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银发与黑袍形成色泽上的反差。

那人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正借着烛光在书写着什么。

他很专注,以至于我就算来到了他身边,他也没看我一眼,银发遮住了他的脸,我也看不到这人的全貌,只看到他从袖口中露出的手,那双惨白的手,竟不像一个正常之人。

他在写书,酥了浓墨的笔在淡黄色的纸上快速留下许多字迹,他很熟练,更像是重复了千万遍同样的动作,亦或是全然记下了要书写的内容,但我看到时他已写了很多,现在他所书写的那本书只剩下了最后两页纸。

我上前,且看一眼他留在纸上的字迹,整个人也就愣住了,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打湿了我的脊背......

我想起了师傅曾和我说的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梦,直到现在他的话我尚能完全回忆起来......

这月下的小木屋,以及屋子里正不停书写着的黑袍人,还有书桌上的...《荒山录》......

这是师傅的梦,是一场六十年前的异梦......

恐惧瞬间占据了我大脑的全部,我向后退去几步,右手颤抖间向后背摸去,却摸不到我的宝剑。

那人似是写完了,搁下了笔,在烛光中阅读着自己的作品,却忽的摇了头,一声轻轻然的笑传入我的耳中,充满了淡淡的讽刺感,随后,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毫不犹豫的撕下了书的后两章,放到烛火中燃成了灰烬......

所以这个故事永远不会有结局啊,因为书者自己否认掉了他所书写的结局。

那时,那人转头看向了我,我注意到他烛光中的脸,当是无比俊俏的,且肤色白皙胜雪,却又不像是一个男子该有的皮肤色泽,他看着我,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却实没有双瞳,那睁开的眼窝中是一片空洞,就像我梦中常出现的那个厉鬼般的黑影,当然,这两者间却又是截然不同的,眼前这人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位儒雅的书者,哪怕他此时面目略显狰狞,却也叫我内心对他少了几分惧意。

或许,我该叫他“破邪尊者”吧。

我们就这样相视了一会,他闭上了眼,这才开口说话。

“故事的结局,尚有变数。”

“是何?我也看不破。”

他所说的话与那万千银线中的少女所述几乎相似,他们都在说着一个故事,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现在仔细想来,眼前这人和那位少女还真有许多相似之处的,一样的银发,一样足以颠倒众生的容颜,以及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但这人给我的感觉却分外熟悉,这个无瞳的脸,以及他的声音...我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听到过......

那种熟悉感,仿佛就像是在看着自己......

我仍是没说话,因为我没什么话可说,也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我,忽的伸出了手,食指指向我,惊愕间,我的兜里传来一股温热感,随后就是一种拉扯的感觉,眼见着那串紫玉项链居然自己从口袋里飞了出来,缓缓落在了那人手上。

那人轻轻抚摸着玉身,而我也眼见得那紫玉在他手中绽放出了耀眼的紫色光芒,就像隐藏在玉中的力量正一点点觉醒,带来了极其强大的灵压......

紫光更甚,最后将这间小屋子完全吞噬了去,我如同身在深海之中,胸口传来沉闷的压抑感,几度让我险些喘不上气来,心跳不由加速了几分。

紫光中,只听得一声轻呢。

“它还不完美。”

他说着,走到了我身前,在我目光注视中,将那紫玉项链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当玉身与我的胸口贴合,我能感受到的是一种完全感,就像跳动着的心脏重回了肉体,为冰冷的身体带来无比的温暖。

我也如获新生一般,浑身充满了解数。

“愿眼里稀微的光芒,照亮眼前的黑暗。”

他柔和的声音传入我的耳畔。

我记得那时的我轻轻的笑了,也点过了头。

后来,那道紫芒逐渐减弱,直到消失,我又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而那人也不知去了何处,我再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胸前的项链还在发着光,妖异的紫色光芒。

直到紫玉的光芒慢慢弱去,随着亮起的便是数道白色的光芒,亮起光芒的是一朵朵长相奇特的花,白光中,花瓣看上去晶莹剔透,玄奇无比。

起初亮起白光的只是我周身的那些花,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隐藏在黑暗中的花都亮起了自己的色彩,光芒将黑暗的空间照亮,于是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是百花丛,万息山脚下的百花丛。

无形中,梦的场景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不久前我还做着同样的梦,所以梦境里的一切我都清楚的记着。

梦里的百花丛,百花在黑夜中绽放着耀眼的白光,将无月的黑夜照亮,就像生命之路尽头最悲怆的高歌,似乎在歌声落下之后所有的生机将会完全丧失,就像花丛中央那棵孤独的死树,再不回开花结果,更像从地狱蔓延而上的森狱之树的树干,象征着绝对的死然。

那死树前,总会有一个熟悉的仟影悄然而立,只静静看着死树的枝干,似乎在欣赏,又似乎在思念,和风吹拂,她如瀑的三千黑发在风中飘飞,黑发之下的那张脸,彰显着世间最极致的美,也是最柔和的美,却又与那虚空万千银丝上的少女形成绝然的对比。

我记得那张脸,所以在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她也看向我,碧瞳之中写满了思绪,那之中还有一丝决然。

是楚师姐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呢?这世上难道还有与楚师姐生了同一副面孔的人存在吗?

但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正从我身后走来的另一个人——

黑衣如墨,白发如帘,手中折扇微微张合,掩于唇间,那双紫瞳乍一看万般死寂,下一刻闪过妖光,又似有无限生机,生机中杀意如潮,涌现难掩。

那张俊俏的雅容总要挂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只看过我一眼,巨大的灵压仿佛一座大山压在我身上,叫我头脑瞬间陷入晕眩,呼吸也变了急促,但我注意到这个人,他的脸色却无比苍白,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再难治愈。

他从我身旁走过,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身影仿佛与他重合在了一起,带来的除了难以言述的熟悉的,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

黑衣男子停在了我身前不远处,他的声音传来出来,像一阵拂过面颊的微风。

“恨?”

“楚师姐”看着他,那一刻她的瞳中充斥着无比的杀意。

“恨!”

那男子却摇了头,话语中充满了讽刺:“以你现在的实力,又耐得天神如何?复仇又何谈?”

“楚师姐”说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

男子望着黑夜的天际,那之上,银月才从黑云中露出边角儿,甚至月光都未洒下,有很快被乌云吞没了去,再找不到了影踪。

他叹了一声,说道:“似乎很快就要结束了呢......”

他又看了“楚师姐”,“你心中的恨,似乎能成为一个引子。”

“楚师姐”冷声的道:“你也说过,我的能力敌不过天神,饶是你,也被她逼到这荒山中,成了这副孬样。”

“说的对。”那男子笑了,也尽是苦笑。

“我没说要你与她为敌,你也不配做她的敌手。”

“三日后,她若再找不到我,见得这山变成了这般模样,心中必生悯意,那时,她必然会叫你随她一同上到天界去,作为赎罪,为你洗去身上的妖气。那之后不久,她就会因为身体里神印的躁动而闭关,短时间内不会管天界的事。”

“我要你血洗那纯白的天界,让天界的每一处院墙,每一条鸿道,都粘上猩红的血,我要你杀破那天,让暗血滴破红墙,流下来,化作满天的血雨,在人界汇成茫茫血海。”

他说着,嘴角依旧挂着浅浅的笑,也只是浅浅的笑......

“楚师姐”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也点了头。

“有时候,相遇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下一刻,他做了一件让我瞠目结舌的事......

只见得他手中的折扇变作了两柄锋利的小刀,在笑声中,他将手中的刀刺入了自己的眼窝,顿时血光涌现,血,是黑色的血......

他的手从眼窝中取出了眼珠,一只取完接着一只,直到那原本妖异的瞳变作了空洞的穴,那一对尚还淌着鲜血的眼中在他手中,宛若稀世珍宝,仍旧绽放着紫色的芒。

“愿它的光芒,在你身上绽放出更极致的美。”

“楚师姐”默默地从他手中接过那对眼珠,将它们植入了自己的眼睛。

良久,她才问道。

“能做到这一步,你对她的恨到底有多深?”

他再没有说话,只轻然笑着,他的身体倒在了百花之中,黑色的血液渐渐蔓延开来。

最后,他的身体化作了数道黑色的芒,融入了“楚师姐”身体之中,那时,百花已被污染成了黑色,也很快被腐蚀掉,百花丛变作了一片死然,剩下的,只有“楚师姐”的光——她眼中绽放的,更为耀眼的紫芒......

她的手划破了虚空,取出了一柄我从未见过的剑,一柄血红色的剑。

天神还没来,但天地已经变了色,天,如同被鲜血染红了一般,风声,雷鸣声,声声入耳,那风所带来的除了寒意,还有周遭空气中浓郁的鲜血的腥味,有雨点滴落在我肩上,竟是血!殷红的血!

天上下起了大雨,那雨水,是尸身之上流淌出的血水......

我再环顾四周,可哪有什么百花丛,又有什么万息山,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座华丽的楼宇,每一处青石的栈道,都被粘稠的鲜血所覆盖,宛若地狱般森罗的景象,全无一点生息。

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剑吟,我急忙转过身去,却见了一座由无数尸身堆积成的山,“楚师姐”便在那,她的剑在上一刻将身前一人的身体劈成了两半,那剑锋之上还沾着血,她只轻轻挥动,便将剑身上的血甩到了脚下的尸身上,血液滴洒在肉身之上,竟是将尸体腐蚀成了森然的白骨,那白骨的脸上还留着生前痛苦而狰狞的面貌......

有一刻,我们的目光重合到了一起。

我看着那张与楚师姐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看着她的眼,那双瞳中现在正绽放着异芒,是比黑衣人更为耀眼的光芒。

“楚师姐?”

我轻轻呼唤着她,我希望这是她,是那个我悉熟的楚师姐......

但她不是,因为她向我扬起了手中的剑。

我没有逃,留在了那里。

她呆呆的看着我,那瞳中泛着沉重的悲伤,我的内心也如同刀割一般,正一点点渗着血,鲜红的血......

她的身体一点点近了,仿佛只要我轻轻伸直了手,便能将她拥在怀中,向她传递哪怕一丝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道强劲的气流蓦的从我耳边刮过,印在了她小腹之上,她的身体也被击飞出去数米之远,她口中喷出的血贱洒在了我脸上......

震惊之余我急忙转过身,却见身后,一人悄无声息的站在那,方才的攻击是那个人发出的吗?

那人身着一袭雪般白袍,墨丝如瀑,面容好生被青铜的面具全全掩盖,以至于根本看不到那人的相貌,但那身单薄的袍勾勒出其下娇小却完美的线条,也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这是一个女子,她就在那,不语,但霸气侧漏,举手间仙气凌然。

“楚师姐”的身形快若流光,稍纵即逝,从我身旁杀过,那剑锋之上绽放着耀眼的紫芒,带着滔天的杀意,毫不犹豫的向那人杀去。

但下一刻所发生的一切,又让我愣住了......

只见得那女子微微伸直了手,食指指向疾速杀来的“楚师姐”,那道由“楚师姐”化成的紫芒便停在了她身前,一动不动......

又一刻,“楚师姐”的身体倒飞而出,她手中的剑化作了万千破片,琳琅满天,反射着银色的芒,像是划破了夜空的星辰点点。

我的呼吸,似也止住了......

她,屠遍神界,让天界仙尘化作殷红稠血,却接不过那人的一招一式...这是何等碾压,这人到底是谁......

乃是天神,方天之下,最强的存在......

“楚师姐”缓缓站起身,又向天神杀去。

有一刹,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幕,像是一副画,耳边呼啸的风,是无尽的悲歌......

我伸出手,想将她直冲出去的身体拉回来,哪怕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心里还有几分希冀。

你不是那人的对手的,这世界,没人会是她的对手......

但我终究扑了空,入眼的一切又在不知觉剑变成了一片漆黑,我想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快速的变换......

有时候,漆黑并不是绝对的黑暗,总会有些微的光芒在视线中无限放大,直到眼前出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还是万息山,还是那片百花的丛,夜,无月,晚风拂面。

这似乎和先前的梦境几乎相同,却又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这个梦境的百花丛,那些原本盛开着的花已经全部枯萎了,余留而下的茎是几乎透明般的色彩,而那棵死树却开了花,淡紫色的花。

我看着在风中摇曳的死树,以及枝干上开满的紫花,不由愣住了。

我见过这朵花,在不久前。

它的美丽仿佛只有一刹,因为晚风中,它的花瓣像流沙一般流下,落在漆黑冰冷的大地上,再没了踪影。

一声轻咳吸引了我的目光,却见死树下,“楚师姐”就在那,轻抚着树干,她的眸中又泛起万千思绪,血顺着她的臂膀流下,流入土地之中。

她没死,从天界逃了回来。

她回到这里,死树开了花,她靠在树下,生命像树下流落的芳华,一点点流逝。

我看到她眼角淌下的泪,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每一滴都似蕴含着她无尽的相思,也有她无尽的悔恨,滴落在死树露出的根上。

于是死树结出了果实,如同琥珀一般,闪烁着碧绿柔和的光芒。

她微笑着吃下了果实,身体倒在了枯萎了的百花丛中。

直到最后一刻,她绝世的容颜上依旧挂着一抹微笑,更像是睡着了,熟熟的睡着了。

我眼见得她的身体化作万千光点,融入了死树之中,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了。

但她消失的地上留着两颗闪烁着紫芒的宝珠,两颗珠子缓缓浮上半空之中,其中一颗尚还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另一颗却不断被黑暗所吞噬,最终变成了一颗不会发光的黑珠。

仿佛寄托了“楚师姐”内心的思绪,幻化成了她内心无比思念的人。

或许,我该叫她“拂瑶”。

梦是何时结束的,我已全然没了印象。

我醒来时,小木屋外已是黑夜。

我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新一轮的梦境,但我看到了楚师姐,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眸中映着月华。

我本该开口和她说话,但我止住了,不知为何,我觉得眼前的楚师姐变了,变得不同了,但硬要问我有何不同,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隐隐觉得,尤其是在我看到她眸中流露的思绪之后。

最后是师姐觉察到了我醒来,对着我笑了笑,只说了声要走了,也没问我梦到了什么,我自然不会开口问她同样的问题。

当我们御剑离开这片红树林,我回过头,再看向那小木屋,稀薄的月光中,小木屋的影子再看不到了,一切也好似一场梦一般。

我不知道那些留在我脑海中的,关于梦的记忆究极想告诉我什么,我也没见到梦中仙,在我梦中出现的那些人绝不会和梦中仙有半分关系,但我相信楚师姐见到那位老人家了,她也因此得到了开导。

她依旧没说什么,变得沉默寡言了。

我在她身后,轻声的说了一句。

“师姐,其实你不是最寂寞的那个人。”

师姐转头看了我,眼中有着对我方才那句话的困惑。

那时,我抬头看着夜的星空,幻想着自己也成为天上的繁星,在万千星辰中闪烁着自己的光芒,这样我或许不会感到孤独,但我只能无奈的叹了气。

“我也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脑海中的一切一切都是万息门。”

这样的我,就像师姐说的那样,是一具空壳。

师姐微微瞪大了双眼,没说什么,只轻轻点过头,加快了几分速度。

渐渐地,万息门的一切也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正如脑海中数十年的记忆一般,闪烁着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的灯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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