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深秋,上海城,深夜,沿江中路193号。
当那个拎着挎包的白发女人从中央银行徐徐走出时,于门口两侧西式风格的石狮前的侍从兼司机和他的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戴着一双白手套、龙精虎猛的帅气小伙子立即主动上前,接过白发女人手中装满一摞摞纸币的手提箱,将之放入后备箱后,又忙不迭重新跑到跟前为这位小姐打开车门。
“去公租界。”
坐入那辆车头顶着“沪 A888”如此吉利的车牌号的雪铁龙的第一刻,女人头也不抬地以略带淡漠的语气报出接下来要去的场所,看着就知道平素肯定很习惯于向下人发号施令了。
那是个与其说是婉约动人、美丽大方,倒不如以“空灵”、“朦胧”这类词汇形容最为贴切的大家闺秀。
那头令人不由联想到少白头的如雪华发,相对于本人那婀娜的身段与秀丽的风貌,饶是更能成为女人标志性的形象之一,目光自然而然首先就被这个部位吸引住了。
在传统的认知中,只有年纪老了的人才会有一头苍苍的白发,而女人的发色又是那
么自然,仿佛由最纯净的雪花中提炼而出,完全无从联想到是通过后天染成这样的。这为其蒙上了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似是从哪个深山间走出的仙女。
如绸缎般的白发如今正高高盘起在脑后,用一根珠宝簪子穿插而过————那是已为人妇的象征。
一身素白底蓝花纹路的旗袍将女人的身材勾勒得很美,曲线玲珑有致。貂毛披肩环绕在身,手拎女式小挎包,饶是很符合后人印象中民国时期阔太太的打扮。
一双皓腕上尽是穿戴满了白玉镯、金手镯与从灵庙高僧处求来的佛珠舍利,金镏子和各类宝石更是以恨不得套满每一根手指的气势穿戴着,耳环项链更不能少,当真是一副珠光宝气的模样。
只是那些珠宝奢侈物穿戴在白发女人身上,不仅完全没有半分“这是个铁打的暴发户”的恶劣印象,反而却是那么的自然————理应是这样的,用“稍微”精致点的小物件拿来点缀真正美丽的事物,奢侈品只是服务于人的,这才是世间的常理。会觉得喧宾夺主,只是因为火候不到家罢了。
纵然穿金戴银,这位不知哪家哪户的阔太太就是有足够驾驭一切的气质。倒不如说,她本人才是世上真正的“奢侈品”。
那辆雪铁龙正稳当地行驶在路面上,而白发女人也很稳当地坐在车厢内,翘着腿数起搁在膝头的那叠纸钞,数着数着还不时感慨一下世道的每况愈下。
感慨完了,正想抽支烟呢,还没摸到打火机的女人无意间抬头,察觉到车窗外两边飞速后退的建筑与往日不同时,身子忽然轻轻一怔。
暂时打消了抽烟解闷的念头,女人注视着飞速掠过的街景,头也不回地发问:“......靠,新来的你丫会不会开车啊?这不是平时回去的路吧?”
明明有最快捷到达的路线不选,偏要绕好多远路开,倘若手里现在夹着一根烟,她还真想一口白雾喷在眼前这个愣头青的脸上————又是爆粗口又是抽大烟,还很没有坐姿,是不是大家闺秀不好说,白发女人却是肉眼可见的有个性。
“啊、啊......小姐您叫我呀。”缓打了一个方向盘,被视作愣头青的新晋司机这时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
接着只见他一边留意路况,一边时不时回头望向身为雇主的白发女人,木讷地解释说:“小的是识得路的,不然就没这口饭可以吃了,只是原来那边现在不好开了。”
“......哈?不好开是什么鬼?那条街在修路么?”
“也不是,路面好着呢,不用修,只是......”开车的年轻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可在观察了一番白发女人的侧脸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大小姐可能是因为许久未出门,才没有接听到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那条路近来很不太平。确切的说,是开往租界的主干的某个路口不太平。”
“啊?”闻言,女人第一次扭过头看向跟前的司机,秀气的眉梢朝上一扬,“怎么个不太平法?是有人搁那儿设了个哨站收保护费、不给便就地打死么?还是说有劫匪趁着夜色专门挑我这种狗大户狠狠赚他个一笔?”
“这......好像都不是。”
“都不是?那你个大男人怕个球?”大小姐呵斥道,“那就少废话,给我往近路开。畏手畏脚,像什么话。”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臭骂,司机赔笑了一声,继而神情尴尬的开口:“小姐,虽然没有收保护费和劫匪,但是......有个‘恶魔’如今驻扎在那里啊。”
这也是他听自己受伤吃过亏的大哥绘声绘色讲过的,当事人将那害了自己的那玩意形容得各种可怖,搞得一时间大院里人心惶惶。
虽然指不定有多少吹嘘的成分在里头,自己也没见识过,可为了在眼下给出合理的解释,年轻司机仍是如实向自己的雇主解释到。
而紧接着,便换来了白发女人一阵预想中的痛骂:“那啥,我愈来愈搞不懂你丫何种路数了,居然还能整出这种理由......‘恶魔’个头啊,大兄弟我们现在这是民主社会,封建糟粕要统统打到。再不济也整个野鬼出来啊,‘恶魔’这种外国货是几个意思?”
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女人的吐槽如连发弹般不断吐出,连带着看向他的目光都变得鄙夷起来,“哪来的神经病加二百五啊,回头把招聘他来的人也一起开了”————视线里包含着如此指摘。
这搞得小司机压力很大,额前冷汗直流。他觉得自己应该利索地给大小姐捋清楚脉络,不然这份刚到手的工作就得跟自己说拜拜了。
“是这样的,小姐,这是最近城里传得很火的一件事。据说每天夜里,只要有人经过城南的那个主干路口,就会有很大几率被某个‘危险分子’缠上。”
司机一边缓慢开车,一边继续娓娓道来。
“那人会不由分说将路过的人拦下,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枚银元让猜正反面,强迫和他进行这场所谓的、拿最重要的东西作为赌注的赌博。”
白发女人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她觉得这风格很像那些形色各异的都市怪谈,尤其是花花公子在猎艳时最喜将这些讲给姑娘们听博得一笑。
理所当然的,女人也是如此看待的,她感慨是哪来的三俗桥段。
“......一般而言,倘若我遇到这种事铁定会将他视为从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患者而不去理会......所以说就不能一走了之么?”
葱白的指尖在下颌摩挲着,白发女人提出了十足合理的见解。
年轻人苦笑着道:“可就是因为拒绝不了啊。所以说大小姐,会被称呼为‘恶魔’并非是空穴来风的。据说接触过的每个人事后回忆时,都觉得当时自己简直就像入魔那般。”
其实更科学一点的猜测是那家伙兴许会点催眠的手段,只是司机没讲,他觉得既然会被传得如此沸沸扬扬,只有微不足道的几率是在添油加醋。
而这回女人没有及时反驳,她皱着眉若有所思,眺望向车窗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无一例外的,这场赌博都由‘恶魔’的胜利为告终。此类事件从几个月前开始陆续发生了几十场,如果只是单纯的运气问题很难解释这些吧......啊,小姐,您应该还记得一周前辞职的贺大哥吧?”
“嗯。”女人淡淡应了一声。
年轻人口中的贺大哥是自己的前任司机,前些日子因为腿伤辞去了这项职务,因此才有这个多少不太着调的家伙接替位置。只是......为何要在这时候提到对方?
“上个周末吧,贺大哥深夜喝完酒,回家路上便遇到那个‘恶魔’了,因此和对方来了场赌博。”他没讲对方是否有赢,或许是觉得显而易见的东西多说无益。
“......唔。”果然是这种发展么?白发女人暗想到。
“小的说过,如果赌输了,‘恶魔’就会带走最重要的东西。但有件事小的没提,在选择问题上,‘恶魔’是比较自作主张与臆断的。贺大哥为小姐家开了半辈子车,以此谋生,因此对方在赢得赌局后,便夺走了贺大哥的驾驶能力。”
“那是少了条腿还是一只胳膊?”
什么“恶魔”啊,被吹得太夸张了吧?
“不,都不是,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一辈子都无法学会开车了。”司机顿了顿,正色道,“贺大哥身上没有缺少半个零件,就是怎样都学不会开车了。”
“————哈?”稍微被惊到了。
其实最开始在白发女人的理解中,赌局失败的结局顶多只是被打断腿或手之流,那家伙请辞时是由老管家上报的自己也没在意,一直就以为是身体方面的原因,但突然来个丧失驾驶能力就挺玄乎了。
酝酿了片刻,司机又说:“同样离职的厨娘小花也出于一致的原因,仅仅只是路过那里,就被夺走了下厨的能力......就是因为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那人才会被冠以‘恶魔’的称呼。现在小姐应该知道,小的并非在危言耸听了吧?”
“......”女人没有答话,柳眉皱得更深了。
居然连自家宅邸都有两名佣人“惨遭毒手”,貌似那传言中的“恶魔”兴风作浪能力不弱啊。
“......警察不管这事么?”
“小姐这即是想当然了,那群警官老爷忙着很呢,忙着给租界的洋老爷们服务,哪有功夫来处理平头老百姓那天方夜谭般的遭遇,只会用警棍驱赶这群被认为是得了臆想症的人。”说着司机叹了口气,“但是小的听说是有些富人家也挨了栽,不过对于这种玄乎的案件,警察调查力度也大不起来,毕竟那‘恶魔’也不是每晚都准时出现在那里的。”
“......”女人继续若有所思。
看了一眼对方想得出神的侧脸,司机最后总结道:“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为了小姐的安全起见,小的觉得保险起见还是绕个远路图个平安,这就怕万一......”
说完司机还用手比划了一下,似乎是在隐晦地提示“小姐妳也不想丢失最重要的东西吧”————在他的认知中,那恶魔要夺去的肯定是这位千金天仙般的容姿了。
白发女人踟躇了几秒:“好像是有点道理耶......”
“是吧,小姐,所以我们......”
“但我还是决定,按原路走。”
方向盘顿时一滑,小司机险些将头撞在上面。
“小、小姐,您认真的吗?”好嘛,感情刚才洋洋洒洒一堆都白讲了嘞?
“嗯......我觉得自己一向挺认真的。”纤细的食指抵住下巴,白发女人似笑非笑。
小司机打错了算盘,他不清楚自己这位雇主其实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不说还好,自己一说,对方的兴致就被勾上来了。如今这位大小姐脑壳里,只有充斥着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可、可是,您万一出事,小的可担当不起啊......”
“好了别废话,我意已决,大不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不耐烦挥了挥手,她越加觉得这新来的司机好是鸡婆。
“可是......”
人还在那扭捏着,而女人看着真的半恼了起来。
“你就只会说可是了吗?认清自己的身份,小司机。身为仆从你只有建议权,居然还想左右我的意志,管家没教导过你主家的命令哪怕让你跳油锅都不能违逆吗?”
地主阶级掌握一切,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呀。
“这......”摇了摇头,可很快又猛地点头如捣蒜。
“搞明白一点,我是不清楚开过去是否会真的遇上传言中的‘恶魔’,我只知道倘若你再推三阻四,明天你就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白发女人首次正色道,而接着摆出居高临下的蔑视姿态,则是让司机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的小姐,还是只手遮天的那种。祈求这种角色能与你和颜悦色那是活在梦里,搞死==收拾一个小司机耗费的力气就和捏死一个蚂蚁差不多。
“好了,小司机,你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调转方向,然后重新开回老路。懂了吗?懂了就眨眨你的左眼。”
犹豫了几秒————好吧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在恐怖的都市传说的“恶魔”与失
业卷铺盖滚蛋这两者间,司机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接着猛眨左眼。
于是,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态,迫于统治者威压的小年轻只好听命乖乖在下个路口调转车头,朝着固定的路线驶去。
已经忠告过了不听,那之后怎样都不干我事了哦。他想。
雪铁龙一路风驰电掣,黑色的车身宛若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
白发女人要说你给我整快点,刚有了个教训的司机就激动了起来,油门猛踩引擎轰隆,能将车子开得让人误以为将要飞起来,而且平稳舒适,绝不会猛踩刹车。虽说人是缺心眼了些,但开车的本事货真价实。
然后,就在飞速行驶过那传说中有“恶魔”出没的小道时————车子翻了。
如同字面意思,在途经的那个刹那间,仿佛被施展了什么魔法,撞到重物的感觉传来,短暂的时间定格后,整个车身来了个180度的转身与地面进行了十足亲密的接触,首先压瘪的是连同车灯一起的车头。
那时候司机还正战战兢兢着,提起了百分十两百的注意力提防着时刻会出现的变故,可终究还是嫩了些,没料到让车子停下的方法可不止在前面挡路这种。
剧烈的颠簸感传来,整个人被摇得七上八下的司机直接一头撞在了方向盘上,当场晕了过去。
一辆崭新的汽车直接被撞得翻面,所谓车祸不过如此。宛如跷跷板般很滑稽地上下摇摆了一阵,车头处冒出的阵烟预示着引擎已经损坏了。
车窗玻璃被这阵冲击撞碎了一大片,接着车门被人一脚踹开,旗袍的一角被划开的白发女人有点点狼狈地从莫名其妙翻车的车身中钻了出来。
————刚刚她随机应变稍微施展了些技巧,才让自己能安然无恙。
只见她轻拍去平日里素来爱惜的貂毛披肩染上的灰尘,环视一遍周围发现现状有那么点惨烈。车子差不多当场报废,想着拖去修理又得花上好一笔钱的女人在内心咒骂那个该死的“恶魔”————她现在正式确认了,那所谓的“恶魔”,的确是个潜在的“修仙者”。
如今这情况只可能是对方的手笔,也没有哪个普通人能随便掀飞一辆车子的。倘若那二愣子司机真能把车开着把车开翻了,那也别辞退了直接抹脖子自裁谢罪吧。
说起司机,白发女人这时才蓦然想到确认他的安危。她探下腰将手伸进驾驶室,确认对方还有呼吸后才不禁松了一口气。
一半是出于宵禁,一半是“恶魔”的传言搞得人心惶惶,总之车祸现场四下无人,只有虫鸣声响起。
而就在白发女人纠结是否要菩萨心肠将司机拖出来时,右侧方的巷道中,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轮廓愈来愈近。她顿时眯紧了眼“喔”了一声,心说传言中的“恶魔”终于要现身了么?
将披肩理正,白发女人先发制人开口:“这种粗暴的邀请方式,只能招来女士的反感啊,‘恶魔’先生。”
只是她这么做稍微有些风险,万一来的是个纯路人,那就稍微有些丢脸了,对方会觉得好一番中二的做派
但万幸的是,她的发言并没有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换言之,来者正是————
“......真新奇,原来人们都是怎么称呼我的吗?”
伴随一阵预想外稍有些稚嫩的声线,传言中的“恶魔”逐渐走出巷口,笼罩于神秘面纱下的形象正式出现在不算太昏暗的路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