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的构造是下粗上细，因此最下面一层自然面积也就最大。它是一个几乎为正圆形的区域，直径长达十公里，面积约有八十平方公里。这里可以参考一个数据：居住着三十万以上人口的埼玉县川越市的面积大概有一百一十平方公里。

因为面积广大，所以第一层的地形可以说是丰富多彩。

最南端是被直径一公里的半圆形城墙包围起来的“起始城镇”，城镇周围是草原区域，其中的怪物以野猪和狼等动物系，以及蠕虫、甲虫以及胡蜂等昆虫系为主。

如果沿着西北方向走出草原，会看到一片广阔的森林。东北方向则是湖泊与沼泽地带。即使你能穿越这些地方，还有着高山、幽谷、遗迹以及里面栖息着的各种各样的怪物在等候着玩家们的到来。而在这个遥远的楼层最北端，耸立着一座直径三百米，高一百米的巨塔——那就是第一层的迷宫区。

除了起始城镇之外，楼层的各个地方也零星散布着一些中小规模的城镇或者村庄，而其中最大的——说是最大其实最宽的地方也才两百米左右——城镇，是距离迷宫区很近的山谷小镇“托尔巴纳”。

当第一个玩家到达这个林立着巨大的风车塔，显得无比悠闲和平的小镇时，已经是SAO正式运营开始的三周后了。

那个时候，死者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一千八百人。

我与那个神秘的女性轻剑士结伴——尽管我们之间的距离微妙到让人无法联想到这个词——离开了森林，走进了托尔巴纳的北门。

视野中浮现出“INNER AREA”这几个紫色的文字，提示我们已经进入了安全的街区圈内。我瞬间感到疲劳涌上了双肩，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我本来以为，既然今天早上才刚离开这个城镇的我都有这么大的消耗，那走在我身后的轻剑士肯定要更严重。但是当我回头看去，却发现那穿着及膝长靴的脚完全不曾放缓。很难想象几个小时的睡眠，就能完全消除连续狩猎超过三天的疲劳，所以想必她此时的精神还是高度紧张。本想告诉她在回到城镇的时候可以放松一下身体和精神（在虚拟世界里这两者基本上是相同的），但此时的气氛让我完全张不开口说这些闲话。

相反，我对轻剑士说出的话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会议是在城镇的中央广场举行，似乎是从下午四点开始。”

“……”

隐藏在头套下的脑袋微微点了点。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移动着纤细的身躯从我身前走过。

从山谷小镇中吹过的微风，翻动着那件离我远去的斗篷。我微微张开嘴，但是却找不到什么该说的话，只能又合了起来。仔细想来，在这一个月里坚持单练游离于人群之外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和我交流呢。现在的我，光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都已经要竭尽全力了……

“真是个怪女人啊。”

背后突然传来这么一声低语，我将视线从轻剑士身上移开，向身后看去。

“看起来马上就会死，却死不掉。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网游菜鸟，但剑技却娴熟得可怕哪。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个在句末带着独特鼻音的尖锐声音，来自于眼前这个比并不高大的我还矮一个头以上，看起来身手敏捷的玩家。这个人的防具和我一样全身都是布和皮革，武器是左腰上的小型钩爪以及右腰上的投掷尖刺。这样的装备怎么看都不足以让其挺进到最前线，但这个人最强大的武器却不在于此。

“你了解那个轻剑士的情况吗？”

我下意识地这么问道，但是却因为料到对方会如何回答而皱起了眉头。而钩爪手也不出我所料地竖起五根手指说道：

“算你便宜点呗，五百柯尔。”

她那张无声微笑的脸上有着一个最大的特征：两边脸颊上用化妆道具清晰地画出了三条模仿动物胡须的线。再加上短短的金褐色卷发，让人在看到她的这副样子之后总是会联想到某种啮齿类小动物。

以前我也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弄出这样的特征，但是却被她怒斥：“不要问女孩子化妆的理由！”然后马上又说：“给我十万柯尔就告诉你。”我只得落荒而逃了。

当我打到超稀有道具，我真的会砸给你十万柯尔——我一边在心底里暗暗起誓，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买卖女孩子的情报会让我不舒服，还是算了。”

“哎嘿嘿，想法不错啊。”

说出这么一句让人十分窝火的话之后，这个搞不好是艾恩葛朗特里开天辟地头一个的情报贩子——“老鼠阿尔戈”发出了尖利的笑声。

——和“老鼠”聊五分钟，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泄露价值一百柯尔的情报，可得小心一点。

以前有人曾经对我如此忠告过。但是在和阿尔戈本人聊过之后，才知道她从来不会把那种真伪难辨的可疑情报拿出来卖。如果一条情报在她看来是有价值的，她必然会付出一定的情报费，并且在尽量证明真实性之后才将其作为“商品”贩卖。仔细想来，哪怕只是卖出过一次假情报，她这个情报贩子的信用就会彻底毁了。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这种工作比起在迷宫里收集材料然后在城镇里卖给NPC，有着完全不同的危险和辛劳。

每次看到阿尔戈，我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个有些性别歧视的疑问：为什么一个女性玩家会特意选择这种工作？但如果我真的问了这个问题，她八成又会问我要十万柯尔的情报费了，所以我只能轻咳一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然后呢？今天你又不是来做你的老本行，而是来代别人进行交涉的吗？”

这次轮到阿尔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瞟了瞟左右，伸出手推着我的后背来到了附近的小巷中。虽然距离“头目攻略会议”还有两小时左右，街上没什么玩家，但看来她依然不愿意在万一的情况下被人听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至于原因——大概是情报贩子的面子问题吧。

阿尔戈在狭窄的小巷深处停下脚步，将背靠在民居（里面住的当然是NPC）的墙上后，才点了点头。

“算是吧。现在已经提到二万九千八百柯尔了哦。”

“都到二九八了啊。”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

“抱歉，不管出多少钱我的回答都一样。不打算卖。”

“我也是对委托人这么说的嘛。”

阿尔戈的老本行是情报贩子，但有时候也会做些副业——灵活运用她的高敏捷带来的机动性来当“信使”。本来这个工作就只是传达口头消息，或者将写在卷轴上的短文送到对方手中，但在这一周里，经过她的途径与我接触的某个人，是个有些复杂……或者说是麻烦的委托人。

他（或者是她），想买下我持有的单手长剑“锻炼之刃 +6（3S3D）”。

SAO中的武器强化系统，在现今的网络游戏中属于比较单纯的一类。强化系数有“锋锐”、“速度”、“精准”、“重量”以及“耐久”五个种类，委托NPC和玩家里的锻造师就可以进行任意的性能强化。想提升每一种系数都需要专门的强化材料道具，另外还有一定的概率失败，这点和其他的网游没有什么两样。

每当有一个系数强化成功的时候，装备图示里的道具名后就会多出“+1”“+2”这样的数字，但要想知道这些数字具体代表着什么含义，就只能直接点击武器打开属性栏了。当玩家之间交易武器的时候，每次都要说明“精准+1，重量+1……”什么的未免太过啰嗦，所以当+4的具体含义是精准1重量2耐久1的时候，都是习惯性简称为“1A2H1D”的。

也就是说，我的“锻炼之刃 +6（3S3D）”，是锋锐和耐久各强化了三次。在第一层里能达到这样的强化度，老实说是需要很大的毅力以及很大的幸运的。毕竟，在现在这个状况下，很少有玩家会去提升和生存率没有直接关系的锻造技能，而NPC的锻造师尽管一个个都长得跟矮人似的，但是熟练度却低得让人无法忍受。

即使是未经过强化的“锻炼之刃”，也是一个非常难以完成的任务所给的奖励，所以现在这把剑的等级可以说是第一层所能获得的武器中最高的——话虽这么说，这也只是一件“初期装备”而已。最多也就只能再强化几次，到第三层或者第四层就该换下一把剑，然后又得再从头开始强化了。

基于这些理由，我很难推测出在现在这个时候，肯出两万九千八百柯尔这么大的价钱来买这把剑的委托人到底有着怎样的动机。如果是普通的直接交易，那我就可以直接问对方原因了，但现在连对方是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

“那个人给的封口费，是一千柯尔吧？”

对我的这个问题，阿尔戈平静地点了点头后说：

“是的哦。你想加价吗？”

“嗯……一千吗……唔——不要！”

所谓的封口费，指的是想要我这把剑的某人，事先付给阿尔戈让她不要泄露自己信息的钱。如果我出价一千一百柯尔的话，阿尔戈会马上将我的想法告诉对方，让对方提价到一千两百柯尔。如果对方同意的话，这次我就要选择付出一千三百柯尔。即使在这场加价大战里获得最终胜利，让我知道了对方的名字，结果也是让我在这场“剑的交易”里最终得到的钱变少。这怎么想都是一种愚蠢到了极点的行为。

“真是的，不只是将情报拿来卖，就连不卖情报都被你纳入生意的一环了啊……真是值得敬佩的商人之魂……”

听到我的嘟哝，阿尔戈那画着胡子的脸颊松弛下来，露出笑脸。

“这才是做买卖的精髓所在哦！在卖给某人情报的瞬间，‘谁买了什么样的情报’这样的情报也就产生了呢。”

暴露顾客的姓名，这对现实世界的律师之类的职业来说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但是对原则是“能卖的情报全部都卖”的老鼠来说，这种规则根本就不存在。要当她的顾客，你得在一开始就做好自己的名字也被拿去卖的心理准备，但因为她作为情报贩子的能力是超一流的，所以大家也都没什么怨言。

“如果有哪个女性玩家要买我的个人情报时跟我说一声，我会买下她的情报的。”

我叹着气这么说道。阿尔戈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然后换了一副表情。

“那我这次还是告诉委托人你拒绝了啊。顺便告诉对方这场交涉没什么希望喽。再见啦，桐仔。”

她挥了挥手后转过身去，以不辜负“老鼠”这个外号的敏捷奔向外面的街道。在目送着那一头金褐色的卷发瞬间消失在人流里之后，我不由得模模糊糊地认为，这个人肯定是死不了的。

被困在死亡游戏SAO里的这一个月里，我学到了几件事情。

首先是“什么因素决定了玩家的生死”。细节因素可以说是无数，比如说药水的存量或者是在迷宫探索时是否进退有度等等。但我觉得，这一切细节的中心，是你是否拥有能够让你无条件相信的“自己的核心”。换句话说，是你为了活下去，所能够依靠的“最强的武器”。

对阿尔戈来说，这武器恐怕就是“情报”了。会有危险怪物出没的地方——或者相反的能够进行高效率狩猎的怪区，这些她都了如指掌。因为知道所以自信，而这自信又带来了冷静，让她的生存率提高了。

而我桐人的“核心”，就是背上挂着的这把剑了。准确来说是当剑与我完全一体化时出现的某种境界。虽然我完全进入那个领域的次数不多，但是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个世界据为己有，在此之前我绝不能死——正是这样的信念，让我一直活到了现在。之所以在锻炼之刃的强化上只选择了锋锐和耐久，而无视了速度和精准，是因为前面两个属性只是单纯的数值提升，而后者则是系统辅助的强化，会导致挥剑的感觉发生改变。

——但是，这么说来的话……

今天，在迷宫区的最前线遇到的那个轻剑士，她的“核心”又是什么呢？

虽然我将昏迷的她搬到了迷宫外（至于方法不大方便对当事人说），但即使我没有出现在那里，她应该也会在下一个狗头人靠近的瞬间，下意识地站起来，然后施展出宛若流星的超高速“直线突刺”将敌人消灭的吧……我不由得这么想到。

到底是什么驱使着她去进行如此让人不寒而栗的战斗，又是什么让她能活到今天呢？恐怕，那正是出于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强大”。

“算起来我今天给了阿尔戈该有五百柯尔了吧……”

我嘟哝了一句后，微微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天空。

托尔巴纳城的象征——风车塔的白色外墙已经染上了一丝橙色。时间是三点刚过不久。差不多该是时候找些东西填饱肚子，以应付那个感觉会拖得很长的头目攻略会议了。

四点开始的会议必定会无比混乱。

毕竟，SAO世界里潜藏着的一条鸿沟，会在今天第一次暴露在众多玩家面前。是的——那就是“新手玩家”和“封测玩家”之间，一条难以填补的鸿沟……

即使是信奉所有情报都可以买卖的“老鼠阿尔戈”，也绝对不会拿某种情报来做生意——那就是“谁曾经参加过封闭测试”。不，不只是阿尔戈，封测玩家之间碰面的时候，虽然认不出对方的脸，名字和口气也总是会让人回忆起什么，但双方却绝对不会说破。就像阿尔戈和我，即使确定对方都是参加过封闭测试的人，在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依然要绕一个几光年远的弯。

原因很简单。如果被人确定是封测玩家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

并不是在迷宫里被怪物杀死，而是可能你在圈外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就会被新手玩家们“行刑”了。因为他们相信，这一个月里会出现两千名死者的责任，全都在封测玩家身上。

而我也很难否定这样的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