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绝不……轻饶——!”

啪咔!

随着一阵低沉的响声,第二把剑贯穿了克莱因的后背。

止不住的眼泪再次从亚丝娜的眼中流下,仿佛要在今天彻底哭干。

即使被用力钉在了地上,克莱因还是拼命地用右手抓着地面,想要向前爬去。而身穿黑雨衣的煽动者——过去曾是杀人公会“微笑棺木”首领的PoH,则是一脸厌烦地俯视着他。

“哎呀,真是让人不忍看下去了。小喽啰就像个小喽啰一样躲一边去就好了,强出头才会有这样的下场啊。”

他摊开双手摇了摇头,做出无奈的表情,随后用亚丝娜听不懂的语言,对站在克莱因身后的红色骑士玩家们作出某些指示。一个玩家点了点头,再次举起了剑。

就在第三把剑亮起光辉,准备将克莱因那所剩不多的血量收割殆尽的时候——

“HAJIMA!”

一声可能是韩语的怒吼响起,一个红骑士从后方的人群中一跃而出,用自己的剑挡下了向克莱因挥下的剑。

***

——骗人的吧……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赵月生(Moonface)倒在地上,强忍着被黑雨衣男斩伤的后背传来的疼痛。

月生所使用的AmuSphere本应只会产生极为微弱的痛觉。在他一直玩到现在的《新罗帝国》里,哪怕他的角色被巨龙整个咬碎,都只有犹如麻痹的冲击感。

然而,现在月生却感觉到了仿佛被火焰喷射器灼烧一般的强烈疼痛。

不,如果在现实世界里受到同样的伤害,肯定不是痛成这样,而是会当场死亡。因为,黑雨衣男挥舞那把犹如厚刃中式菜刀般的凶器时,那速度连自认为能算得上老手玩家的月生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没死,也肯定承受了难以维持意识的剧痛。所以这样的疼痛依然只是虚构出来的模拟痛觉而已。

即使知道这一点,这样的疼痛依然让人难以忍受。月生很想就这么放弃,马上退出这个世界。可他依然躺在黑色的土地上,凄惨地蜷着身子,忍受着这份痛苦。

因为,他怎么也无法接受——

“美国、中国、韩国的有志之士共同开发了虚拟现实RPG网游,其测试服务器被日本黑客‘攻击’,在游戏世界里将开发者们杀死了。为了阻止日本人的暴行,希望大家并肩作战。”

包括月生在内的韩国和中国的玩家,都是在社交网站上受到了这样的召唤,潜行进了这个虚拟现实网游之中。而他们也的确看到了日本玩家集团对仿佛是美国人的集团发动攻击,将他们歼灭的场景。

但是,那真的和召唤他们的发起人所说明的情况一样吗?

在月生看来,拼命的是日本人一方,而攻击他们的美国人则是抱着游戏的心态。即使在几万名韩国与中国玩家的“救援”下,战况发生逆转,日本人几乎完全丧失战斗力的现在,这个印象也没有改变。就算装备被破坏,血量即将消耗殆尽,依然能感觉到他们在拼命……

没错,他们不是为了破坏什么,而好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在月生被黑雨衣男砍倒前不久,日本人集团里,有一个女性玩家用原汁原味的韩语在拼命诉说着——

“你们被骗了。这个服务器是属于日本企业的,我们是正规用户。你们是被假情报骗进来的,以此来妨碍日本企业进行开发。”

那个自称朱涅的女性玩家,其声音和表情里,都蕴含着一种对月生的心进行强烈倾诉的某种东西。

在混战中,月生好不容易才接近了她,问她有没有办法证明她所说的话。而就在朱涅的同伴用日语想要说些什么来回答他的时候,他被黑雨衣男砍倒在地,再也没能站起来。

之后,事情的发展快得让人目不暇接,而且局势根本是一边倒。日本玩家们被深红的军团吞没,大半的人因为耗尽血量而被强制退出,剩下的不到二百人都被夺走了武器,集中在了一个地方。

黑雨衣男再次出现在最前方,本以为他要发表什么胜利宣言,结果却做出了奇怪的举动。

他从像是日本玩家支援部队的一群人里,带出了一个坐着轮椅、抱着两把剑的黑衣玩家,用流利的日语说起话来。

这再次让月生感到,事情真的有古怪。

竟然有人在虚拟世界——虚拟现实网游里坐轮椅,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月生所玩的《新罗帝国》里,就算脚部遭到会导致肢体残缺的伤害,或者被挂上了残废Debuff导致不能自由步行,都可以通过魔法和药物,或者是经过一段时间就能完全恢复。如果长时间无法步行,甚至需要轮椅的话,这已经不算是游戏的负面状态了。

而且,那个黑衣年轻人似乎有着意识上的障碍。他对黑雨衣男的呼唤没有任何回答,被摇晃身体也没有做出反应。甚至会让人以为是不是NPC,或者是玩家断线后的角色。

最后,黑雨衣男像是生气似的将脚伸到轮椅的轮子上,用力地将它踢倒了。在这个瞬间,月生甚至忘记了背后的疼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而周围的韩国玩家也微微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倒在地面上的年轻人,终于做出了一些自发性的反应。

之前他珍惜地抱在怀里的两把剑掉在了地上,他伸出左手,向白剑摸去。月生此时才发觉,他的右手肩膀以下的地方已经都消失了。

但是,年轻人的手没能碰到白剑。黑雨衣男早已先一步将剑捡起,像是在逗小孩一样高高举了起来。年轻人趴在地上,拼命地想将剑取回。他的左手被黑雨衣男揪住,用力地拉起。然后黑雨衣男一边叫喊着什么,一边用右手在年轻人的脸上打了几下。

此时突然又传出了其他人的叫喊声。

被看守着的日本玩家中,跑出一个身穿犹如武士般的盔甲,头上卷着头带的男人,向着黑雨衣扑去。

但他身后的韩国玩家马上举起了剑,用力地刺穿了武士的身体。他应该感受到了比月生更强烈的疼痛,却依然想要向前爬去,只是被第二把剑妨碍了。

黑雨衣男对被刺穿的武士男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对红骑士们用韩语发出了命令:

“这家伙很碍事。杀了他。”

一个红骑士点了点头,举起了第三把剑。

月生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虽然朱涅所说的事情还未能得到证明,但黑雨衣男踢翻轮椅的做法,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厌恶。相反,武士男那拼死的行动,让他强烈地感受到了想要守护同伴的意志。

月生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印象算不上很好。就算抛开过去的历史问题和领土问题,它依然在许多方面都极为封闭,对周边国家充满蔑视,其态度好像只有自己才是东亚的一等国。The Seed连接体之所以对欧美开放,却屏蔽中韩,正是其中的一种表现。

但作为整体的日本国,并不能和每个单独的日本人画上等号。在虚拟现实网游出现之前,电脑平台上也出现过少数几个建立了国际服务器的游戏,即使在那些游戏里和日本玩家有过不愉快的回忆,也肯定有一些让人相处得很愉快的日本玩家。

月生此时对黑雨衣男产生了厌恶感,愿意去相信朱涅和武士男。这和对方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都没有关系,只是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让他觉得应该这样去做。

在身体动起来的瞬间,背后再次传来让人头晕目眩的剧痛,刺穿了他的大脑。他却咬牙站了起来,然后拔出剑,深深地吸了口气——

“……住手!”

月生以最大的音量怒吼着,脚用力一蹬。

他得到的这个红骑士角色属性很平均,和平时在《新罗帝国》里使用的速度型角色“Moonface”相比,动作要迟钝不少。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的作用,让月生爆发出犹如疾风一般的速度驰骋于荒野之上,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想要杀死武士男的剑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

眼前的红骑士带着震惊和加倍的愤怒以韩语大吼。

如果他是中国人的话,双方就没法沟通了,为了不浪费这小小的幸运,月生拼命地尝试去说服他:

“我还想问你呢!战斗已经结束了,又有什么必要做这种犹如动用私刑一样的事情?就不觉得奇怪吗?”

这句话让他的同胞暂时沉默了下去,看向脚下的武士男,以及倒在月生身后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只见他面甲下的双眼眨了几下,似乎是陷入了动摇。看来这个玩家也因为战斗的兴奋平息下来之后,开始感到了迷惑吧。和月生对拼的剑也开始渐渐地放松了力量。

但是,在月生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包围着这个地方的人群中传出了尖锐的声音。

“叛徒!”

“把他也杀了!”

眼前的红骑士仿佛被同胞们的愤怒推动般,重新握紧了剑。

不过,之后却传来了预料之外的话语——

“等等!听听他怎么说吧!”

“没错,那个雨衣男干得太过分了!”

月生放眼望去,只见人群里的韩国玩家们开始议论纷纷。这个火种很快就扩散燃烧,将人群分为了要把剩下来的日本人全部杀光的强硬派,以及要等他们慢慢把事情讲清楚的稳健派。开始了激烈的争论。同样的对立也在中国玩家中传播开来,听不懂的尖锐怒吼回响在荒野的上空。

唯一的指挥官会如何收拾现在的这个状况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月生转过头去——

单手的年轻人倒在地上,黑雨衣男站在一旁,用指尖旋转着厚刃的菜刀型匕首,披风头罩下的嘴角剧烈地扭曲着。

月生花了少许时间,才看出这个表情并不是愤怒,而是在强忍着笑意。一阵冰冷的寒意划过他的脊背,甚至让他忘却了疼痛。

黑雨衣男绝对不是什么中韩美共同开发游戏的相关人士,甚至连这样的游戏是否存在都很难说。虽然搞不清他的身份,但他一定是想在这个存在着真实的鲜血与痛苦的战场上,让各国的玩家交战……不,是互相杀戮。这就是他唯一的目的。

“恶魔……”

月生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嘴里发出了如此嘶哑的一句话。

***

瓦沙克·卡尔萨斯出生于旧金山贫民窟的田德隆区,母亲是西班牙裔,父亲则是日裔。

在美国,如果给孩子起一个明显会给他带来不利因素的名字,登记机构是不会受理的。所以母亲没有用Devil或者Satan这种名字,而是给他起名叫瓦沙克。工作人员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属于一个被称作“地狱王子”的少见恶魔,因此给予通过。

母亲给孩子起恶魔的名字,原因基本上只有一个——这个孩子的出生并非她所愿。说得更严重一点,就是憎恨着他。

他并不知道双亲具体是如何相遇的,也不想去知道,但似乎说白了就是“用钱买的”。怀孕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母亲希望堕胎,父亲却命令她将孩子生下。而这也并不表示父亲就喜欢这个孩子,他只不过是偶尔来检查一下健康状态,从来没有带来什么礼物和玩具。他带给瓦沙克的,就只有说日语的能力而已。

父亲为什么不将瓦沙克打掉,还给了他最低限度的养育费呢?瓦沙克直到十五岁的时候,才明白了原因。

父亲的家庭有一个先天性肾功能衰竭的孩子,瓦沙克被父亲要求成为那个孩子的器官提供者。

瓦沙克无法拒绝,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要在父亲的祖国——日本生活。

器官提供者的任务完成之后,瓦沙克对父亲来说就没有存在价值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从父亲那里拿多久的钱。如果继续留在贫民窟,他觉得自己只能成为一个毒品贩子,那就干脆离开这个国家,一切从头开始。

父亲接受了这个条件,而瓦沙克则用左肾换来了护照和飞机票。他没有和母亲道别,就直接前往日本,但是等待着他的却是更加残酷的命运。

日本法律对国际收养关系有着复杂的手续和严格的审查,而且就算收养关系成立,也不会为六岁以上的孩子提供滞留许可。这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瓦沙克只能生活在地下社会。

瓦沙克被韩国人的犯罪组织收留,组织为能说英语、西班牙语和日语的瓦沙克提供了伪造ID,将他培养成了一个刺客。

到二十岁为止的五年里,瓦沙克成功地完成了九次“工作”,但是第十次任务和之前完全不同——将在现实世界绝对无法接近的对手,在虚拟世界中杀死。

一开始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根本搞不清是什么意思。但是在听说了几天前发生的“SAO事件”的概要后他就明白了。被卷入事件的目标生活在有着严密警备的自家中,绝对不会外出。如果放他在死亡游戏中自生自灭的话,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死,甚至有可能活着脱离游戏。但只要同样进入游戏之中,将对方的血量减少到零,那么现实世界的NERvGear就会将其杀死。

即使如此,依然有三个很大的问题:身为刺客的瓦沙克也必须等游戏通关之后才能退出;在游戏里死亡的话就等于真正的死亡;瓦沙克不能自己去攻击目标——若是系统有记录下什么人对什么人进行了攻击,就会留下暗杀的证据了。

这是一个极为困难的任务,而组织也相应地给出了极为丰厚的报酬。虽然瓦沙克觉得就算真的能成功,组织会老实支付的可能性也很低,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虽然未使用的NERvGear基本都被警察没收了,但组织还是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台。接下来,只要有SAO的软件,以及自己进入死亡游戏的意志,不管是警察还是开发公司,都没有阻止别人登录的手段。

最后一个,同时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难题——角色名。从没玩过主机游戏的瓦沙克想不出该用什么名字,最后就根据母亲所给的本名的由来,决定叫“PoH”。第一次经历的真正虚拟世界,让瓦沙克的人格得以改变,或者说是得到解放。周围的日本玩家们让他想起了已经遗忘多年的父亲及其他家人,让他知道了自己对他们——或者说对所有东亚人是有多么地憎恨。

杀死目标只是工作,但除此以外的玩家也要尽量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瓦沙克做出这个决定后,便组织起了SAO最大的杀人公会“微笑棺木”,杀害了目标以外的大量玩家。最终,他厌倦了领导这个已经变得太过臃肿的公会,于是让其他人和攻略组正面冲突自取灭亡。

而他自己也展开了行动,目的是杀死被他认定为最大也是最棒的猎物——“闪光”和“黑色剑士”。但就在这个时候,游戏被通关了。

从死亡游戏回归现实世界的瓦沙克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喜悦,而是虚脱和失望。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如梦似幻的世界。于是,为了追求同样的体验,他决定回到美国。

组织的首领不愿支付约定好的报酬,于是他将其杀死,夺走钱财前往美国,混进以圣地亚哥为据点的民间军事公司,进入了网络作战部门。

在与国民警卫队和海军的虚拟现实战斗训练中,瓦沙克充分发挥了在SAO里锻炼出来的技术,很快被选拔为教官,得到了过去所无法比拟的安定生活。但是他的心依然无法得到满足。

一次就好。他还想再次回到那个世界之中。回到那个虽然一切都是数字产品,但却能暴露人类的虚伪本性,充满了真实的虚拟世界。

一直这样许愿的结果,就是得以在“Under World”这个真实到可怕的虚拟世界中,和“闪光”以及“黑色剑士”再次重逢。这已经不是“奇迹”所能形容的了,应该将其称之为“命运”。

虽然那个人现在不知为什么精神失常了,但只要把周围的玩家们一个个杀掉,剑士肯定会醒来的。正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瓦沙克——PoH才会觉得黑色剑士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更有吸引力。瓦沙克甚至觉得,只要能亲手杀掉他,哪怕自己马上就死了也无所谓。

首先要让被假情报骗进Under World的中国人和韩国人因自相残杀而溺死于血海之中。他原本就不觉得那种急就章的谎话能持续多久。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对现在的状况感到不对劲,开始和那些被爱国心烧灼的那些人争论起来了。只要在紧张达到极限的瞬间,洒下一点小小的火花即可点燃战火。

在不远处,之前被他砍了一刀的韩国玩家还在努力说服着同胞。只要砍下那个人的脑袋,然后喊一句“把没种的胆小鬼都干掉”,那些血气方刚的爱国者们肯定会迅速地拔出剑的。

“等着啊……我马上就让你醒过来哦?”

看着表情空虚地倒在地上的黑色剑士,瓦沙克喃喃低语。他此时才发现,那年轻人侧视的脸,和在肾脏移植手术前一刻惊鸿一瞥的同父异母哥哥有些相似,这让他的心底传来了尖锐的疼痛。

他要在这个世界里将“黑色剑士”和“闪光”杀掉之后让他们退出登录,自己也脱离。然后找出应该在Ocean Turtle某个地方的两人,倾注最深沉的感情,将他们再杀一次。

光是想象那样的瞬间,左侧腹那自十五岁时被夺走肾脏之后就未曾消失的疼痛,似乎都得到了缓解。

他在风帽下露出微笑,再次对躺在他脚边的年轻人低语:

“你再睡懒觉的话,他们可都要死啊。拜托,你可得早点醒过来哦。”

瓦沙克用右手玩弄着“杀友菜刀”,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

唰啦。

连灵魂之力都将消逝殆尽的亚丝娜听到了一个人的鞋底踩在干燥地面上的声音。

唰啦,唰啦。

声音如机械一般毫无生气,却又犹如跳舞一般充满节奏感。那是过去她在浮游城中听到过许多次的,死神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看到在离她二十米远的地方躺着的桐人,一个身穿黑色雨衣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不,他的目标不是亚丝娜,而是在她右边被两把剑贯穿的克莱因。

难道他是要亲手给这个似乎凭意志就能赶跑死神的武士补上最后一刀吗?

亚丝娜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很快直觉就告诉她并非如此。

倒在地上的克莱因身边,有两个身穿红色铠甲的骑士正用亚丝娜无法理解的韩语大声争吵着。此时她才发现,那包围着日本玩家和残余Under World人部队的几万大军中,似乎也到处都出现了激烈的对立。

恐怕是还相信PoH的话的玩家,和发现这只是一个谎言的玩家起了冲突。再这样下去,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契机,前者恐怕就会对后者拔剑相向了。真的发生这种事的话,这种仇恨的连锁反应就会扩散到整个中韩玩家联军之中。PoH也许就是为了阻止……

不对。

不对。不对。

那个男人是打算亲自点燃正在战场上扩散的对立之火。

就像是过去,他将自己建立的杀人公会“微笑棺木”的基地偷偷告诉攻略组,导演了一场鲜血淋漓的讨伐战那样。

亚丝娜不知道他不惜将自己的势力减少一半也要得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能够确定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PoH一边悠然地走着,一边用韩语发出了什么指示。

抓着克莱因的两个人像是摆脱了瞬间的迷惘,迅速地抓住了另一个人,紧紧地扣住了那个人的双手。

黑雨衣的死神握紧了厚刃的菜刀——他是要亲自对“叛徒”行刑,以其头颅煽动此时还相信着他的中韩玩家去攻击同伴。

绝不能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虽然为了“保护Under World人”这个最终目的,也许不应阻止红色骑士们自相残杀,但他们的人数就算减少一半也还剩一万多。而且到时候他们心中的愤怒和敌意会比现在更加强烈,然后就可能会宣泄到日本人和Under World人身上。

更重要的是,会在PoH的煽动下被杀的这半数中韩玩家,已经渐渐察觉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也就是说,他们相信了日本玩家所说的话。亚丝娜绝对不允许自己对他们见死不救。

必须有所行动。必须站起身,举起剑,阻止PoH的处刑。

但是,她的手和脚都已经没有了力气。光是每一次呼吸,都让她全身那无数的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消磨着她的意志。

——不行……站不起来啊。

亚丝娜跪在干燥的地面上,虚弱地喘着气。

她缓缓地弯着脊背,沾染了血污的头发披散开来,从她肩膀滑落,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听着死神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由得想要闭上渗出眼泪的双眼。

就在此时——

“没问题的。亚丝娜你一定站得起来。”

一个人的声音,微弱地,却又坚定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一个人的双手,轻柔地,却又有力地抱住了她的双肩。

温暖的光芒流进她的体内,流进她的内心。清爽的风吹散了全身的痛苦。

“来吧,站起来,亚丝娜。去守护你重视的东西。”

亚丝娜的右手微微一动,在地面上摸索着,抓住了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创世神的轻剑——“闪耀星光”的剑柄。

她抬起头,看到的是黑雨衣死神正高高举起那把被似血的红光包裹的菜刀。被抓住的红骑士像是感到恐惧似的全身都僵硬了。周围的喧嚣都暂时平息下来,无数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无情的刀刃上。

屏住呼吸,咬紧牙关,集中全部的力量——

亚丝娜的脚往下一蹬。

“唔……啊啊啊啊!”

伴随着仿佛要将血都吐出来的怒吼,她将右手的轻剑用力往后一拉。锐利的剑尖上迸射出了白色的闪光。那是她过去曾经使用过几千次、几万次的基础剑技——“线性攻击”。

PoH敏锐地察觉到了亚丝娜的奇袭——

“喔……”

他一边发出这样的声音,一边将上身后仰。亚丝娜则是对准了远去的头套下那深沉的黑暗,拼命地刺出了右手。

反馈很微弱。一缕黑色的卷发在空中飞舞,浅黑色的肌肤上洒下了几滴鲜血。

——被躲开了!

不管是在艾恩葛朗特还是在Under World,发动剑技之后都会露出极大的破绽。而就在此时,PoH的菜刀呼啸着向陷入致命僵直的亚丝娜袭去。

不过同一时间,亚丝娜将想象力集中在了PoH的脚下。

地面传出了微弱的虹光,又随之消失。亚丝娜以创世神史提西亚的力量,将PoH轴心脚下的土地生成了一个仅有几毫米高的凸起。

尽管只是如此微小的地形操作,依然让她的脑袋犹如遭受电击。而这个痛苦换来的,就是黑色死神失去了平衡,菜刀仅仅是在亚丝娜的衣服上留下了巨大的破口。

“呜……啊!”

摆脱了僵直的亚丝娜再次将轻剑回拉。

“噢!”

PoH的雨衣在空中飞舞,他将菜刀举到了自己的头顶。

神速的突刺技和有力的斩击技剧烈碰撞,溅射出大量混杂着纯白和深红的火花。

亚丝娜拼尽全身的力量,将交错在一起的刀刃往前猛推,同时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PoH在头套下露出的嘴角露出扭曲的笑容,发出了犹如沙砾一般粗糙的声音。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那个黑色的家伙啊……从在艾恩葛朗特第五层时第一次想杀他却没能成功时起,我的愿望就只有他一个。”

“为什么你会这么憎恨桐人君?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憎恨?”PoH感到很意外似的重复着这个词,随后将脸又靠近了一些,低声说道,“我还以为你应该能够明白,我到底是有多爱那家伙呢。在这个充满了混蛋的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无条件相信的男人了。不管我怎么折磨都不会崩溃,怎么诱惑都不会被玷污,在任何时候都能给我带来希望和快乐。所以……我才不允许他在没有我的地方变成那种鬼样子。我一定会让他醒过来。为了这个目的,不管要杀什么人,不管要杀几千人……甚至是几万人,我都不会手软。”

从死神口中传出的那恐怖的话语,化为黑色的瘴气将亚丝娜包裹起来,想要夺去她的斗志。

“希望?还有,快乐?你知不知道,你干的事情,让桐人君有多么……多么……”

亚丝娜拼命地想要反驳,但是菜刀和轻剑的交叉点正断断续续地爆出火花,一点点地向她接近。

这不是因为亚丝娜的斗志动摇了,而是PoH右手所握的魔剑——杀友菜刀正如生物般颤抖着,一点点地变得更厚、更大。

可能是察觉到了亚丝娜的惊讶,戴着头套的PoH发出嗤笑。

“我也终于搞明白这个世界的原理了。在这个地方,流出的血液和失去的生命都能直接变成能量。就像‘光之巫女’射出来的激光能把暗黑帝国军毁灭一样。”

关于作为Under World根基的这个系统,亚丝娜在潜行之前也听过说明。说白了,就是“空间资源”基本上只能通过咏唱复杂的术式,或者装备拥有资源吸收能力的武器才能进行利用。就算杀友菜刀的巨大化是空间资源造成的,但PoH并没有说出命令,菜刀也应该是从SAO时代的角色资料转换过来的,不可能变出Under World特有的资源吸收能力。

但是PoH仿佛看出了亚丝娜的想法,继续说道:

“在艾恩葛朗特里,这把‘杀友菜刀’每杀一次怪物,属性都会减弱,而如果杀死玩家——或者说杀死人类的话,属性就会变得越来越强。虽说好像只要杀够让人厌烦的怪物的数量,这种诅咒就会被解除,进化成一把名字差不多的日本刀,但我当然没兴趣去搞。重点在于,这种越是吸收人类的生命就会越强的功能,在Under World里也会起作用。在这个战场里,充斥着你们杀掉的美国人部队,以及中韩联军杀掉的日本人部队的生命。接下来只要让中韩联军互相杀戮的话,就会冒出更多的生命了。”

在死神低语的这段时间里,杀友菜刀一直发出“吱吱”的声音并不停地变大。就连亚丝娜这把身为GM装备的闪耀星光,都仿佛承受不住压力一般地发出哀鸣。一切背景音都离她远去,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脏的跳动。

仿佛就连魔剑之主的身材也变得更加巨大,PoH居高临下地对亚丝娜说道:

“等把生命都吸收完之后,我就把这个世界的人工摇光也一个个都杀了。可不只是那些在后面颤抖的人,而是所有暗黑界的怪物,还有人界的人类。虽然不知道要杀几万人,但到了那个时候,他肯定会醒过来的吧。如果他真是我所相信的‘黑色剑士’,就一定会的。”

冰冷的风吹动着黑色皮革的头套,将那黑暗深处的双眸展露了短短的一瞬间。那是一双闪着微光的红色眼睛。

那是恶魔。不是人类,是真正的恶魔。

这就是PoH这个男人的本性。在艾恩葛朗特戴着的“开朗的煽动者”的面具,以及在这个战场上戴着的“严格的指挥官”的面具,都是虚假的。他其实是一个只想对所有人类进行折磨、摧残和杀戮的复仇者……

亚丝娜的膝盖渐渐无力。轻剑再次发出哀鸣,菜刀的刀刃逼近了她的喉咙。

“放心,我还不会杀了你,只是会让你没法再来碍事。毕竟之后的事得让你从头看到尾才行啊——看着他醒过来之后,死在我怀里的景象。”

杀友菜刀已经变大到将近当初尺寸的两倍了。闪耀星光发出了尖利清澈的哀鸣,剑刃上出现了微微的裂痕。

亚丝娜的右膝猛然跪在地上,视野开始被头套下渗出的漆黑雾气掩盖。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那厚厚的钢铁刀刃和那一双深红色的眼睛还在闪耀着光芒。

在力量耗尽之前——

一个人的手,再次撑住了亚丝娜的后背。

“没事的。我永远在你身边。”

一道青蓝通透的光芒从亚丝娜的胸口中央迸射而出,撕裂了黑暗。

透过杀友菜刀的刀刃反光,亚丝娜看到一双纯白的翅膀在自己身后展开。

所有的声音都恢复了。透过战场的喧嚣,她听到了伙伴们的声音。

“亚丝娜!加油啊,亚丝娜!”

“亚丝娜姐姐!亚丝娜姐姐!”

“站起来,亚丝娜!”

“亚丝娜——!”

莉兹贝特。西莉卡。艾基尔。克莱因。

她听到的声音不仅来自她的同伴们。还有朔夜和亚丽莎这些活下来的ALO玩家,朱涅他们的沉睡骑士,人界守备军的骑士莱恩利,以及蒂洁、罗妮耶、索尔狄丽娜等许多卫士和修士们。

——谢谢你们。

——谢谢,有纪。

——我还能战斗。大家的心,给了我力量。

“绝不会输……像你这种除了憎恨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的人……我绝不会输!”

在喊出这句话的瞬间,亚丝娜的全身迸发出白色的光波,狠狠地将PoH推了回去。

她站起身,同时将右手的轻剑后拉到极限。剑刃上爆发出数重如百里香一般的淡紫色闪光,仿佛连世界也被染上了颜色。

“唔!”

目标是正想站稳的死神那毫无防备的身躯。

亚丝娜发动了从“绝剑”有纪那里得到的原创剑技。

从右上发动五连击——超高速突刺技留下了斜斜的五个光点。

从左上发动五连击——五道光芒沿着和之前形成交叉的轨迹再次贯穿而过。

“呜啊……”

PoH吐出混杂着鲜血的空气,同时用深红色的光辉包裹住巨大的菜刀。如果吃了他这一记反击的大招,亚丝娜那所剩无几的血量无疑是保不住了。

但是,亚丝娜的攻击还没有结束。

“喝啊啊啊啊!”

亚丝娜将剩余的全部能量集中在轻剑的剑尖上,对准交叉轨迹的中心,发动了最后的——同时也是最强的一击。

十一连击原创剑技“圣母圣咏”。

犹如流星的紫色光辉,贯穿了PoH的胸口。

黑雨衣死神高高飞起,发出沉重的声音,落在了远处的地面上。

亚丝娜耗尽了全部的精神,再次单膝跪地,在心中呼喊着。

——谢谢你,有纪。

她已经听不到回答了。也许,那手和声音,都只是亚丝娜的记忆所产生的幻觉而已。但哪怕是这样,在这个一切由记忆所构成的世界里,那些也绝对不是虚假的。

没错,在Under World中,本应无法使用原创剑技“圣母圣咏”才对。虽然比嘉和菊冈在导入The Seed的时候,将旧SAO的剑技也一起加入了,但是继承了圣母圣咏的是ALO的水精灵亚丝娜。她并不是将角色转换过来,因此史提西亚·亚丝娜上没有带着这个剑技的数据。

但是,原创剑技却伴随着光效正确地发动了。如果这就是想象的力量,那么从亚丝娜的记忆中暂时苏醒的有纪鼓励她的事情也是真实的。因为回忆永远不会消失。

PoH的角色依然还倒在地上。但是,亚丝娜并不觉得他在中了GM装备造成的十一连击后还能活得下来。他和其他玩家不同,应该是使用了STL的,所以即使死了也不会马上消散,应该和人界人还有暗黑界人一样,尸体会暂时残留一阵子吧。

亚丝娜用轻剑支撑着,勉强站起身来,回头看向克莱因。虽然他的腹部依然被剑贯穿着,但是负责抓住他的三个人已经都走到了一旁,和来阻止处刑的第四个红骑士一起哑口无言地看着亚丝娜。

虽然亚丝娜也想尽快赶到桐人身边,但还是决定先将剑从克莱因身上拔出,治疗他的伤口,于是便向他走去。

就在此时,地面似乎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屏住呼吸,再次回过头去。

倒在地上的PoH一动不动。但是,握在他右手上的杀友菜刀却放射出混杂着红与黑的古怪光芒。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战场的空气像是在以菜刀为中心卷起漩涡。

“不好……它在吸收神圣力!”

喊出这句话的,是站在人界部队前方的索尔狄丽娜卫士长。

亚丝娜咬紧牙关向前奔去,想要破坏那把魔剑。

但她晚了一步。杀友菜刀突然飞向空中,黑雨衣死神的身体也像是被它牵引着似的爬了起来。


他前半身的雨衣已经破破烂烂,被紧绷的皮革外衣包裹的身体暴露了出来。中了原创剑技最后一击的胸膛上开了一个大洞,能让人看到他身后的景象。

看到心脏完全消失却还能站起身的PoH,Under World人都发出了害怕的声音。就连以为这里是普通虚拟现实网游世界的中韩玩家都产生了激烈的动摇。

恐怕是杀友菜刀吸收了大量的空间资源,将其转换成了PoH的血量吧。即使做出了这样的推测,亚丝娜也无法控制自己全身的颤抖。

PoH是使用STL潜行的,他应该也会尝到和现实世界等同的痛苦才对。亚丝娜被枪贯穿腹部时就痛苦得差点失去意识,她根本想象不到心口开一个大洞到底会痛到什么地步。

但是死神却用滴着血的嘴唇扭出一个笑容,然后以仿佛能够震撼整个战场的超大音量叫喊道:

“同胞们!这就是日本人的本性!把那些软弱的叛徒,以及肮脏的日本人全部宰掉!”

他说的是韩语,但不知为何,亚丝娜却明确地听出了他的意思。

从PoH高举的杀友菜刀上迸出了红黑色的气场,向着无尽的荒野扩散而去。

“哦……哦哦哦哦!”

有一半的中韩玩家也同样举起了剑,发出了狰狞的怒吼。

亚丝娜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攻击想要说服他们的稳健派了……也没有办法阻止一部分人扑向剩余的日本玩家,以及Under World人部队。

她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后背,倒在了地上。伤痕累累的轻剑脱离她的右手,落到了干燥的地面上。

在她前方那遥远的地方,黑发青年向着亚丝娜拼命地伸着左手。

“桐人君……”

亚丝娜也喃喃地向自己所爱的人伸出右手,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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