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他们指名了要贺茂的大藏书楼……”奈惠哭丧着脸，在我双手抻着她脸颊的攻势下含糊不清地坦白。
“哦，贺茂宗家的藏书楼虽然有那么大，但并不是随便一个高中艺术科的学生都能知道的地方，特别是还是离京都这么远的霞浦。是他们的老师布置的作业吗？”
“是啊，是啊！”她又嘴角漏风地急忙承认。“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我怎么敢骗渊子呢！”
尽管我分明从她的瞳孔深处看出了牛肉煲的影子，但我还是松开了手，任由她的脸部肌肉将她的颊骨弹得生痛。若是艺术科的老师，倒是完全有可能布置这样的作业。按照奈惠招供的，她与艺术科的学生交流时得到的情报：霞浦，和附近土浦等城市的高中，艺术科的老师往往都是就近聘请本地艺术专业出身的老师。而这些老师同属一代人，有着明显的就学方向：在当年，他们都是在京都一带求学的。
贺茂宗家的大藏书楼，也收藏有许多关于艺术领域的书籍，他们完全有可能在当年就听闻了这座书山宝库有许多鲜见的孤本，进而登门求见。在他们还处于求学年代的二十年前，新修的花岗岩质大藏书楼尚且年代较新，设计也算得入时，在他们心中或许也就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在几十年后，教授自己的后辈时，尽管现在已明知它落伍了，但偶然心血来潮，将自己印象中的美好作为学生们普通的一次作业，这样的勾连倒也颇有雅致。
我在心下为这个答案找到一番理据之后，忽然想到这样一节：在霞浦一带，生活着嘉茂这一族的人，除了擅长占卜与阴阳学的我家，还有其他与我们有亲缘关系的嘉茂姓氏人家，比如那位精通古籍修复，按辈分我得叫伯父的寡言人。我想到的是，霞浦有一户嘉茂家，便是以古典绘画闻名，虽然与我们家的亲缘疏，平日也不走动，但他们在这一带的绘画界算是个中翘楚，远近教授绘画的老师，大多顺着门派追根溯源，也都到了他的门下。这个嘉茂家也隶属于贺茂宗家，需要缴纳大藏书楼的管理费，那么，他的门下知晓这座藏书楼也是顺理成章。
“奈惠，是个怎样的老师才会布置给学生这样的作业啊？”我越想越好奇，实在想弄明白布置那个作业的老师的真面目。兴许，我还在某些场合下见过她呢。
奈惠见我的注意力被转移，倒是乐于立刻与我展开配合。她翻了翻手机，传给我一张照片。
“这是他们一位同学不久前在公交车站偶遇那位老师时拍下的一张照片，清晰度不错，够你看清楚了吧？”
我传给奈惠一张照片，她也传回给我一张，两边扯了个直。这张照片的背景是公交车站，地点就在我熟知的志贺神社不远处，作为主景的艺术科老师是位年轻的女性，由于不是上课时碰见，她只穿着便装，一手拿着一个非常小的手包，一手举着一盒利乐装的饮料，仰头大口地喝，似乎因为休息日也没太注重边幅，并且这个神情似乎也还没和眼前拍照的学生相认。
“哦……”我对这个身影有了些隐约的感知，应当是见过面，但还无法确认。在记忆中也有这种模糊区块，在一个启发的帮助下回忆起了场景的一部分，但另一部分总是想不起来，偏要其他人更为详细的点拨，或者出现另外一条线索。我依稀记得，我和这幅面孔相识，是和父亲一起出席一场由师承组织起来的会议。我的祖父嘉茂敦清先生八十寿辰的时候，我作为霞浦嘉茂家族的一员，接受一批嘉茂门下学生代表的贺礼，其中的代表之一就是她。不过，她的具体个人信息我却是完全记不得了，非得问那时同去参会的父亲，才有回溯成功的可能。
这个问题暂且搁置，另一个问题现在却更值得我们研究：这位老师在喝的是一盒利乐装饮料。可别小瞧了这个饮料，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碧落”，得名于瓶装的这款饮料倾倒在饮料瓶中时，有如一道碧蓝的水柱从天而落。虽说是唐土早有的名字，但在今日，能够给饮料品牌命上这样有文采却又有气势的名字，也足见为之命名的是一位大师了。
且不说“碧落”这个名字，这个饮料的品质也是有口皆碑。它是一款运动饮料，本是以补充能量为目的，却也在口味上下足了功夫。无论是我还是奈惠，都对它那先涩后甜的口味交口称赞。这个味道并非来自化学材料的调和，而是天然的柠檬与海盐，加上一个我也叫不出来的外国水果的神秘组合。当然，我在这里提到这款饮料，同样是有深意的。
“奈惠，你看，照片里的这个老师，喝的饮料居然是‘碧落’诶！你看这个包装，肯定不会错的吧！”
“哇！真的是‘碧落’！没想到霞浦，还是志贺神社边上现在就有这个饮料在卖！”我与奈惠喝到这款饮料，还是当年我追着离家出走的她到了东京上野公园，在那里听了菱崎出云的推荐而品尝的。这款饮料虽然在小部分人群中颇受好评，但它的经营成本限制了生产和宣传规模，进而框定了只在大中城市铺开的宣传销售策略，这就导致了我们虽然尝过并且非常青睐这款饮料，却依然没有多少喝到它的机会。最近的一次，还是我去东京参加组成所谓教育联合的筹备会议，顺路买了两瓶回来。除了我与奈惠一起分着喝了一瓶以外，另一瓶被我像唐土的黄酒一样，试着放在了红烧牛肉的锅底里，结果这一尝试同样大受奈惠好评。
“奈惠，咱们这么想：这个老师在志贺神社附近的公交站喝‘碧落’饮料，以她这个动作幅度，一盒利乐装的饮料三下五除二就要被她喝干净。她这个幅度的动作显得她很缺水，迫切需要饮料的补充，因此不是握在手里从远处带来；她唯一装随身物品的手包又很小，势必装不下一整盒利乐装饮料，因此也不可能是装在包里带过来的。这么一想，她只能是在志贺神社附近买到‘碧落’的。志贺神社离咱们这里不远，辛苦你跑一趟腿，去那里找找，买几瓶‘碧落’回来，咱们不就又有这种饮料，以及用‘碧落’烧过的牛肉可以吃了吗？”
“好主意，我这就出去！”奈惠在美食方面的追求足以让她不遗余力。不过，志贺神社是霞浦的一个大地标，也算是周围比较知名的地点。因此，作为小商店的选址也多集中在那里。设立在公共区域内的自动售货机是全市统一供货补货，我早就能在家周围的售货机前确认里面没有“碧落”，那么这款饮料只能出现在实体商店里。经营范围内有饮料的商店，在志贺神社周围也有好几家，比如神社东西两头的两家小卖部，一家小吃店，一家文具店等等。
“渊子，明石同学知道哪里有‘碧落’卖吗？”奈惠突然问道。“她对自家神社附近应该很熟悉吧？我们事先打个电话问问她，若是能直接知道是在哪家店有卖，也省得我一家家找过去了。”
“问倒是也没问题，不过你有自信不被明石同学套出你的话吗？若是你去问‘你家神社附近哪里有这饮料卖’，她顺口反问你一句‘你问这个干什么’，恐怕晚上的‘碧落’牛肉煲就要被打抽丰了。你可不希望送到嘴边的美餐飞走吧？”
“不愿意，绝对不愿意。那么渊子你去问怎么样？”
“我也一样要被套话啊。”我无奈地耸耸肩。“我也不住在志贺神社附近，打电话问那里的情况总是不自然的。而且，明石同学又那么精明，我编个谎话糊弄你倒是容易，要糊弄她恐怕非得精心谋划一个星期，想好完整的前因后果才行。所以，你还是一家家跑一遍吧。”
“唉，好吧。总归渊子要折腾我。”
“哪里是折腾你呢。”我微微笑道。“正是你在各地走得累了，没力气了，才不会到了店里，对老板说出‘给我来一整箱碧落！’这种傻话啊。我可不想准备晚饭到一半，还得去半路上帮你把一整箱饮料抬回来。”
“渊子你怎么总是能算到我在想什么啊——”奈惠不服气地撅了撅嘴，但还是在我微笑的目送之下出了门。
待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立刻向明石同学打了个电话。
“明石同学，拜托你跟你家神社西边文具店的老板说一声，让他把‘碧落’饮料藏一藏，别让奈惠看见大头的饮料摆在那里。”
“好说，好说，宇野同学被嘉茂同学撺掇着来买这个饮料吧？它的味道的确很不错呢。”在电话里和明石同学确认了消息之后，她不出所料，套话问我为何要有这个指示。我无法瞒过她，只好将事情的原委说给她听。并且也告诉了她，我这个指示的目的，就是不想让奈惠一时冲动买下过多的“碧落”饮料。
“欸，这么说的话，嘉茂同学其实也不知道我家附近是哪家店在卖‘碧落’吗？事实上，我家附近也就只有文具店这一家刚进了这种饮料。嘉茂同学方才跟奈惠说的时候表现得像是不知道具体是哪家店在卖饮料，为什么即刻向我打电话的时候，就能判断得如此清楚呢？”
“靠的还是那位女教师的照片啊。她的动作是以一个夸张的幅度喝饮料，同时在等公交，这个动作透露出她现在并不怎么注重妆容。在休息日外出，我们的常识是在出门前整理一下装束，避免外出办正事时形象有亏。从这一点看，她应当是办完了外出的要事返回，并且身体透出缺水模样，大口喝饮料补水似乎就是这个缘故。既然是办完了正事，那么这里应当是离办正事的地点最近的一个公交站了。以她一个青年教师的身份，没有穿着适合约会的衣装和携带物，不是去约会；没有刻意强调教师身份的仪容，不是办学校事务。那么多半就是个人处理生活的事情了。市役所和志贺神社不在一个方向，她不是去处理社会事务，志贺神社这个方向再往后，也没有其他地标性建筑了。无论她是到你家的神社做个拜诣，还是在附近的居民区拜访某个人，她都要最终到了这个公交车站，或者在顺路时，才会生出‘渴了，买点饮料补充一下水分’的想法。毕竟，公交车的等待是不定时的，在‘有可能因为耽误的行动错过一班车，下一班车又得等很久’的判断下，绝不会有刻意先折去远处买饮料，再不疾不徐地等公交的心理。也就是说，能让这位年轻老师买饮料的地方，就在这公交站附近，也就是这家文具店符合条件了。若是换作其他的店，要么离其他公交站更近，要么绝不可能不绕路，所以我敢肯定，卖‘碧落’的就是这家文具店。”
“真不错，真不错。”电话那头，明石同学以称赞的语气向我表达了她对推理智慧的敬意。然而，我从她的话声中显然听出，她的敬意仅仅针对我刚才的推理。因为我撺掇奈惠时，很露骨地表现出了“不想让明石同学来打牛肉煲的抽丰”的意思，这就让她非常不满意了。于是，奈惠在打开我家门时，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看来，渊子也算到了你会对她展开什么报复呢。”
“到底还是我输给她了啊。”明石同学无奈地在玄关叹着气。“就算她算到我会生出敌忾之气，偏要来嘉茂同学家蹭饭，可她为什么会算到我会把江之岛同学也带上，进而在玄关门口放好我们三个人的拖鞋呢？”
“江之岛同学和奈惠一样好吃，而且她比我还擅长料理。你们为了享用美食，能不叫上她吗？”我在客厅的料理空间后应道。“江之岛同学，快来帮忙吧。”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