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因为学术交流,兼与贺茂宗家做些走动的目的去了京都,这一去不免便是小半个月,在外人眼中,主要监护人的暂时离开,无疑是压力的一次释放,可谓是加诸己身的管束一时间得以松懈。比如,若是让宇野奈惠的父亲去外面出差半个月,这丫头恐怕要玩得更加胡来。但在我这边却又不同,父母亲向来也放任我一个人居住,这次父亲的外出,也看似对我的生活并未有多少影响。

然而,只是看似而已。父亲刚走,我那个损友,宇野奈惠便像是嗅到什么气息一样地凑了上来。这天下午,我方想打开门给客厅通通风,就看见宇野奈惠在门外站着。她哼着歌等在门外,好像也没有敲门,恐怕是一时起意来我家玩,还没确认我在不在房间里吧。她身穿的外套只是一件质量不错的羊毛衫,在这个大冷天里未免还是单薄了一些,寒风正将她全盘扎在脑后的马尾辫吹得飘起,和她平日里约略将头发放下一些的形象大异其趣。我将她让进开了暖气的房间,她立刻赖在了我的床上。享受许久之后,我问起来意之时,只听她这样开口:

“渊子,我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

“什么事情呢?”虽说我和她的关系非常亲近,并且也已经到了各自都有对方家里的备用钥匙,互相串门都会被家长当自家人的地步,但她终究不像我一样行事总能留足后路,以至于我都不敢在她说出“到底是什么事”之前轻易答应她。

“听渊子说过,你的本家有一座大藏书楼吧?能不能给我一张它的照片呢?我另外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她想临摹一些比较大型,又比较有特色的建筑。”

宇野奈惠擅长人际交流,善于整合手中的各种资源,在人与人之间牵线搭桥便是她的本事。我交给她一张照片自然乐意,而她拿着我的照片做了人情,又收获了那边的感谢;今后我若是有什么问题涉及到那位临摹的人,她也会将情报告诉我。我之所以能坐在安乐椅上,很大程度上也是有了宇野奈惠这个身边的情报通。在她的请求之下,我便将父亲临行前发给我的那张大藏书楼的照片转发过去。与此同时,我也顺便问了问她:

“是谁要临摹这个藏书楼啊?”

“是乌丸山高中艺术科的学生。”

一般来说,艺术科面向的是艺术类院校的专门招考,文化课成绩的重视程度有所降低,导致那里与我们所就读的普通科,在课程设置上有非常明显的差异。并且,艺术科对学习的“观念”也与普通科有较大差别。假设升学考试的满分是100分,普通科的竞争水平在70分,而精英们则在冲击偏差题,争取80乃至90的高线;相比之下,艺术科的学生更多地满足于拿到30或40的“送分”就好,其中有些追求的人,也只是混个60分及格线。这样加以比较,两者间的学力差距和学习观念便非常清晰了。霞浦高中没有开设艺术科,奈惠就读的也是普通科,平日里都是靠着我的突击补习和费神押题才勉强保住当前的地位,我着实不太愿意她和艺术科的同学走得过近。

“奈惠,虽说你人际广泛这一点是你的长处,远非我所能及,但我们毕竟要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在学习任务上。艺术生们将时间花在创作,那是他们的主要任务,咱们总不能凭创作去赚分数吧?”

“渊子你可越来越像我老妈了。”奈惠鼓着嘴,不服气地抱怨着。“老妈也是,我在家一说起认识了一个艺术生的朋友,她马上就板起脸,说的也和渊子你一样的调调,什么‘交新朋友固然好,但也不能荒废学业’啥的。渊子,在你们眼中,我真有那么荒废吗?”

“看来,不仅是我看出来了,就连你的母亲都看了出来。恐怕,‘和艺术生走得太近,玩得太疯’这个事实,没有意识到它的只剩你了。”

“凭什么就说我走得太近玩得太疯啊?难道我身上有他们的颜料味?还是说我衣服上沾了颜色?我承认,我是和艺术生有不少接触,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渊子你看出什么了,然后告诉老妈听了?”奈惠又鼓起一张圆脸表示气愤。“之前就是这样,你总是找老妈告我的黑状,教我的方法却都不管用。”

尽管宇野奈惠在赌气的时候会这样耍小脾气,但她终归是明白事理,知道我和她母亲的话都是为她好,因此也不会真正地动怒。加之,她也非常容易安抚,我在和她母亲真正地“告黑状”的同时,也被拜托了“对她多加照顾”的请求。顺着这一枝,我得以掌握奈惠的性格软肋,以及“只要做一顿含有某些美食的饭,就能哄住这个家伙”的撒手锏。不过,现在她正瞪着我,要我为那些断言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说实话,她这人也不是什么注重细节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总会在身上留下不少痕迹。于是,我给出的解释也是从这些细节着手。

“虽然你身上并没有沾上什么颜色,也并没有颜料的气味,但你的身上还有其他细节,足够证明我方才的判断。比如第一点,你今天的发型是将全部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而你平时的发型是放下头发遮住双耳,再将前额放下一些刘海,余下的过肩发再扎起来。这说明你今天已经和其他人在外面吃过饭,而且是热食、有残渣或汤水,所以你才会将头发全部收在脑后,避免沾上这些脏东西。

“其二,你今天穿的是一件非常正式的羊毛衫,你曾经对我说过,这件羊毛衫价格和质量都在较高水平,说明你今天也是有重要的会面。你们家也对这件羊毛衫异常爱惜,但我却在你的袖口见到它起球了。羊毛衫起球原因无非两种,一种是在你大快朵颐时体温升高,你除下了外套,袖口在桌面上磨起了球,一种是你和艺术生同学手挽着手,在这时候两人衣物的摩擦使你的羊毛衫袖口起球。否则,以你对羊毛衫的爱护,你可不会让它在我面前现出这般模样。

“其三,虽然我闻不出你衣服上的异味,但我能感受到你的一点不同,就是哼歌。你虽然知道的歌曲尽多,但平日里并无哼歌的习惯。你是被什么带起哼歌的呢?自然是唱卡拉OK,而且是饭后玩得尽兴后,再带着余韵哼着歌路过我家,然后起兴进我家玩。饭后唱歌虽然是普遍性的娱乐,但你却又不然,你向来唱不上高音,而流行曲中高音又多,在卡拉OK里你是当不了主角的。这次,你居然有雅兴把那里的氛围带到我家,自然是在唱歌时众人还能把你带进去。我想,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擅长音乐的音乐艺术生了。而你找我借照片给他们当做素材,更加证明了一点:他们有求于你,才会请你吃饭唱歌的客。我这张京都的藏书楼也不是特立独行的建筑,而你指名索要,我只能认为是艺术生的作业里被下了‘不得是附近建筑’的命令或是‘附近的好素材已经用罄’的事实。奈惠,我说的可还能让你信服?”

其实也不用这最后的反问了。在我发表刚才的长篇大论时,每说到一处,奈惠便惶急地看向一处,然后脸上涨红一层。她自己的确是不注意细节,但在我说起这些细节时,却又无可抵赖,只好灰头土脸地认栽。

不过,我却对她向我借大藏书楼照片这件事更感兴趣。的确,一张照片也没啥问题,我也早将照片发给她,让她转给有求于此的艺术生们。在这之后,我向她问道:“奈惠,我虽然知道他们或许是因为那些要求才必须寻找市外的建筑,可是,你为什么第一推荐的就是我的宗家的大藏书楼呢?我们修学旅行也去过京都,应该也找得到更加符合要求的建筑,知名的有很多,不知名却在设计上有创新的也有很多。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栋大楼的具体样貌,此前也只是和你说过它的存在,并没有跟你具体说过情状,你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向他们指名推荐了这个藏书楼的呢?”

奈惠依然生着气,没有理我。

“行啦,管你的晚饭,鱼丸汤加牛肉煲。”

“诶嘿嘿,还是渊子最好啦。”奈惠立刻露出笑容。“他们明说了要图书馆的设计,我想市内就一家图书馆,临近的恐怕也早被他们画过了,这时候想到了渊子说过的这个藏书楼,我觉得可能合适,就答应了下来啊。”

“的确,那个大藏书楼的确也和图书馆差不多,平时也会有外人去里面付费借阅书籍。你推荐得倒是没什么问题。”我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感觉有点不对头,他们请你吃饭唱歌,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个小要求?按说,现在电子地图都已经发达到全息化,甚至主干道上已经可以全景预览,到外面的城市里找一找当地的图书馆,将全景预览里的照片作为临摹对象,效果应当比选择这里还要好。……奈惠,晚上的鱼丸汤和牛肉煲,我在想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吃得上。”

“当然有,当然有。”在美食的诱惑下,奈惠甚至一改方才的敌视,满脸贴笑地将我按在座位上。“对渊子我可是没有半句假话,而且就算说假话,在渊子面前也是要被看穿,我何必去说呢。”

“伸手,手心向上,手掌伸直,放松。”我命令着她,奈惠依言照做。接着,我将两根手指搭上了奈惠的手腕,拇指在手下托住。以这样一个形似“诊脉”的姿势握住了她的手。她怔怔地看着我摆出这个不明所以的姿势,浑不知我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奈惠,你的脉搏告诉我,你的午餐是在西街的‘蓝之湖’吃的,头菜是笋干烧肉,接着是蒸鲥鱼,再接下来是……你的脉搏又跳了,看来最后一道并不是吃饭,而是吃那里的特色冰糕呢。”

“渊子,你是神仙吗!”听我一路把她的午餐菜谱说得一道不差,她的眼神已经从“渊子向来就是这样”变成了“就算是渊子,这也太离奇了”。然而,我的表情却并未改变多少,依然是一副不紧不慢,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我的眼神却非常认真地盯着她。

“奈惠,你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被请去吃了这么大一餐,而且这种配菜不合理,冰糕跟鲥鱼相冲,大人不会这么点,请你的应该就是那些艺术生了。”

“是啊,我没有说假话嘛。”

“是啊,你没有说谎。然而,你还有很多没说吧?你的脉搏还告诉我,你在聚餐时被他们也是一阵捧抬,再加上唱歌时捧抬,说明他们很给你面子。想来是你将我们霞浦高中的考试复习资料私下里复制给了这些艺术生,让他们对付文化课考试吧!”

奈惠那个在霞浦惨不忍睹的成绩,到了艺术生群体中却依然能游刃有余地领衔,就像之前的比方,70分的升学高中起点线却还能高过艺术科的竞争高线。奈惠能够做出的,让他们感恩戴德的事情自然不是找我要这么一张图书馆的设计图,但我却从这个要求中嗅到了他们“要进行文化课考试”的影子,因为临场抱佛脚,能找到尽可能多的复习资料的地方,就是图书馆。想到了复习资料,我又想到了我们霞浦高中那质量上乘的资料,而且我还因为奈惠的母亲“拜托照拂”的请求在奈惠那份资料上做了许多填补,使她那一份资料在霞浦算是指导性极强的作品。若是奈惠把这份好意给了别人的话……我这一想,事情全盘解通,气愤的我不由得将她的手腕抓住,瞪住了她。

“快说!否则没有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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