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说过，为了圆一个谎言，就要编更多的谎言。同样的，就算遮掩的行动不通过“谎言”来体现，那也是越作假，破绽露得越多。一个人的各种习惯处处反映着真实情况，而要妆出另一副模样，那就得时刻留意，处处存心。一个简单的例子便是时常要变身成其他身份的演员，他们在挑战一个此前从未扮演的角色时，往往会挑选一个真实存在的这种角色，长期观察或者直接与之共同生活。比如著名的喜剧演员卓别林，为了在舞台上模拟出尽可能真实的流浪汉形象，一是隐姓埋名在流浪汉群体中生活了好一阵，二是得益于鸭子步态的启发，最终成功塑造了夏尔洛这个形象。

有意妆，还要妆得像，就必须深入观察；那么草率地伪装，露出的破绽之多便可想而知了。同样举一个例子：我在为一位女性上门占卜恋爱运的时候，发现了她是医护行业的从业者，但她的男友却厌恶医护行业时刻与疾病为伍，所以她在男友面前极力掩盖这一事实，就连在面对我时也没有透露这个信息。然而，她却在这样一个小动作中暴露了自己：她的待客用品是热牛奶，用奶粉冲调。与一般人先放入奶粉，然后冲热水并搅拌的顺序不同，她的做法是先准备一杯滚热的白开水，然后往里加入奶粉。从客观上讲，这样的顺序把握奶粉的添加量比较困难，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对“加入药粉”的量的把握有非常纯熟技巧的表现，并且，这种顺序是药师配药时的做法——避免冲水时的溶解不均匀。这样一个顺序的差异，便暴露出了自己从事医护行业的事实，但她的男友察觉与否，这又是一段后话了。

从这两个故事中，可以看出“要成功掩盖某个事实”是非常困难的。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说出真相，即便真相是自己犯下了错误，坦诚也可以为自己赢来敢作敢当的好形象。但是，慑于一些人知道真相后容易情绪激动，然后做出某些非常不理智的行为，“有话就说”到底没有在社会上形成共识，反倒是“出了事先盖着，纸里包不住火了再转变态度求取原谅”的做法更加通行。也就是说，一旦出了事的时候，许多人想到的第一解决办法不是“挽回事态，降低损失”，而是“力求掩盖，封锁消息”，这就不甚可取了。我在相谈屋处理匿名致信的时候，就碰到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有失手打碎了教室的玻璃，被怀疑得实在是千夫所指了，才匿名致信相谈屋请求帮忙解决；还有是一时贪念作祟偷了周围人的东西，失主调查过后，矛头完全指向自己，才到相谈屋忏悔。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但我作为相谈屋的负责人，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劝慰双方，同时对过错的这一方进行规劝。我们没有处罚的权力，也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们站在中立立场上的观点。

现在，又有一起事件通过匿名信的形式送到了相谈屋，宇野奈惠拆看后，直接就递给了我：“渊子，这是你才能看懂的东西，我没法辨认是不是该由你来回答。”

我接过匿名信，隔着封套就能闻到一股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没错，这是在化学或生物实验室写成的，以至于纸上便透出浓烈的试剂房间特有的味道。我的家中虽然是文化世系，但我这人却对各种试剂和瓶瓶罐罐有着非常高的兴趣，以至于积累了不少试剂调配、使用方面的知识与经验。再看信的内容，里面这样写道：

“相谈屋，有事找你们帮助，在今日课后到生物社来。”

这种匿名写信，还语气毫不客气地对我们呼来喝去，令人着实不愿响应这样的委托。然而，我的指尖却感受到了不平常的触动：信纸尺幅不小，但明文看到的就只有这一句话，我看着已经有些觉得它违背了节省原则。而在手持信纸阅读的时候，指尖感受到的是纸幅下方不寻常的凸凹感，似乎是有人用没有墨水的笔在上面刻画出了痕迹一般。对于复现这种痕迹，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拿出铅笔，摹刻了一份下方的痕迹，很快，我便看到了这封信的真正内容：

“您好，我是写这封信的真正的人，感谢你能看到我的字迹。我想说的是，请在接下这个委托前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具体的委托非常烦难：在今天，我们生物社的操作出了失误，被顾问老师查了出来，他命令我们停止了一切实验活动，要我们提交深刻的反省才能恢复活动。于是，我们社长就让我写信给你们寻求帮助。他是个目中无人的三年级学生，将你们找过去之后，肯定只会说‘这次我们出了事故，你们帮忙做个反省书吧’这样的话。说实话，我们不耐这家伙的烦已经很久了，这次被封停活动我们都很高兴，只是他会钻营，会在老师面前说好话，欺上瞒下，这才让我们没法抗拒。”

“看来事情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啊。”我看着这封措辞强硬，明文简洁，却在暗处藏下了许多信息的匿名信。我甚至能猜出这封信写成时的场景：目中无人的三年级社长在纸上草草写下一句呼喝我们过来的话，然后差使低年级社员来送，而早已不满他的社员便用一支不出水的笔写下暗文，这种痕迹在我手下很容易发现，而目中无人的人倒是很有可能忽略。既然有了暗文的提醒，并且这些暗文的内容已经说出了事件的真相后，我借着宇野奈惠的人脉，对这位生物社现任社长也有了些了解，并且做了些针对性的准备后，于当天放学后来到了生物社的活动室。

“哦，你来了啊，我们的反省书就拜托你了。”

“我首先应该知道，到底是因为怎样的事情而必须要做反省报告？”

“你们哪个人告诉她一下？”这个人随手一指。“我听听你怎么说的。”

“啊……我们昨天进行实验，调配无土栽培的营养液，因为……我……的失误，没有按照顾问老师说的顺序进行，导致最后配出来的营养液酸碱度不合要求，全部作废，浪费了一大批实验材料，这让顾问老师很生气，所以……”

“行了，就是这么回事，你去写反省书吧。”这个令人生厌的社长坐在社团活动室中间，宛然居高临下地挥了挥手，然后就转向身旁的就手位置。我看到，那里放着一个电磁炉，正在使用，炉中是水浴加热的牛奶，而他正在享用这个温热的饮品。他这幅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的模样，宛然是把低了一年的我也当做可以随意使唤的下人一般。然而，他只是出身于中层官员的家庭，算不得权势熏天。更何况我还知道他做官员的父亲不过是个靠钻营上位的庸碌之徒，并且做事还不致密，留下了许多把柄在他的政敌手中。想要扳倒他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这种色厉内荏之人，我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带着“霞浦高中这样群贤毕至的地方也终究有一两个败类”的感慨，我向刚才陈述情况的社员道：“当时配制的是什么溶液呢？按照规定，实验完成后的废液也不能随意倾倒，必须等待统一集中回收，这两天不是废液回收的日子，那些报废的营养液还留在这里吧？能让我看看吗？”

社员依言从装药剂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大型号，容量约在1升的试剂瓶，里面装的是流动性和水一般的液体，透出隐隐的绿色。我记得社员说过，原本的配制目的是无土栽培的营养液，那么隐隐的绿色便是亚铁离子了。常用于无土栽培的成分，用量较大的成分是钾盐、钙盐、镁盐和铵盐，这些都不使溶液显色；显色的亚铁离子是硫酸亚铁，属于用量较低的成分，其他还有EDTA、锰、锌等的盐，用量微不足道。根据电离原理，这里面的金属盐和铵盐，都是强酸根，而其中部分金属对应的碱是弱碱，所以整个营养液应当呈酸性。我打开瓶口，将一张试纸伸了进去。当然，正规操作是不允许这样做的，但这是一瓶被他们说成废液的液体，我这样做他们也无法阻止我。当我看到pH试纸的酸碱度呈现由瓶底到瓶口由低到高的渐变时，我的心下大抵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状况。

“过量溶解。这才是造成实验事故的原因吧？我虽然没有任何生物学经验，但我终归知晓营养液的配置是要先配好各个成分单独的溶液，再用滴定工具控制最终混合在一起的溶液的精确量度。然而，有一个人却没有如此做，他要求将各部分的材料粉末直接称量出来，倒在一起，直接搅拌溶解从而省下若干步骤，殊不知各部分的溶解速率不同，加上称量是没法做到精确的，以至于这么一大瓶溶液没法迅速溶解。然后，这个电磁炉又成了蛮干的另一个帮凶：这些溶质都是随着温度增加溶解量的，一经加热，溶质果然充分溶解，但这瓶试剂的pH值却也因此变得和正规配置的营养液不一样了。我想，老师要么是实测了这瓶营养液的酸碱度，要么是感受到了试剂瓶的温度，因此才能断言你们的实验有了违规操作吧。正常的营养液，酸碱度在4.5-6左右，而这瓶废液的瓶底在冷却析出溶质后，酸碱度仍然低得吓人，我这条试纸便是明证。在生物社，我没有看到任何滴定工具，倒是看到了一个正在使用的电磁炉，我想，是谁做出‘不需要向化学社借滴定工具，用天平直接称出剂量丢到一起’和‘一时间溶不了就用电磁炉帮忙’的决定，已经不用我再说了吧？”

“你什么意思啊？”我这一番言论自然早已让坐在高位上的社长非常不快，加上知晓事情真相的生物社社员也都一并看着他，数道目光使他浑身都不自在。他放下牛奶，站起身，将一只手伸到了裤子的口袋中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啊，现在的生物社社长，沽名钓誉之人，蝇营狗苟、欺上瞒下，为了内申分能进入名额限度，不惜和其他下作的人一起，谎称自己在校外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义举，让自己的平时分加上了不可能的分数。做下这般德行有亏，大损阴德之事的人，倒也不虚了‘霞浦高中生物社社长’这个现在正被无数人唾弃的名头呢。”由于我早已做好了对付他的准备，自然在嘴上也丝毫不留余地，充分我在语言辞藻积累上的优势，对他进行了一番极尽挖苦之能事的形容。我的余光扫向左右，生物社的社员们也在为这番替他们出头伸张的挞伐而显出了高兴的神色。

“看看这个，你还能说出刚才那些话吗？”这个社长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你仔细瞧好了，这是本市领导照片，你再仔细看看其中第二排第二位领导，你若是还想在霞浦高中读书的话，趁早把上面的话收回去，再跪下来好好求我一场，看在你长得还不错的份上……”

“那还真是巧了，我手里恰巧也有一张长得差不多的照片，好像是在市里的厚生部还是哪里拍的，好像我们两张照片上，第二排第二位领导长得差不多嘛。我就说嘛，若是市里的领导，以他们的能力水平，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败类的儿子，现在想来显然是我过虑了。原来，堂堂生物社长赖以撑腰的‘大领导’，不过是个三线小城厚生部三四把手的位置，我还真不觉得，对你的查处，会因为这种量级的官员而受到干涉呢。”

说着，我拿出了撒手锏——学校关于秋浜澄代事件的最终认定：所有被恶意加分的人都被处分并被取消了内申资格，秋浜澄代最终取回了属于她的公道。而这位社长，也为自己的嚣张跋扈遭到了应有的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