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也说过,诚信是社会追求的品质,既然是“追求”,那就说明我们在恪守“诚信”上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诚如这一判断所言,我们有时就会为了达到一些目的而说谎。说谎是为了掩盖真相,那就说明还有着“想要揭开真相”的一股力量。谎言遮盖真相有如一块有限面积的墙壁,而揭开真相的力量无孔不入,所以谎言必须不断创造复制体,将无数面这样的墙壁将真相的瓶口捂得密不透风。有道是“撒一个谎需要一个谎言,圆一个谎需要十个谎言”。知名推理小说作者之一的东野圭吾先生在他的作品中写道:为了掩盖谎言,就必须制造更大的谎言。可谓是对这一重人性的最好描述。

之所以会有这段感慨,是我在相谈屋中经常会遇到的事情:以我在相谈屋凭借所谓的“推理”思维能力,将一些原本看起来很复杂的问题理出头绪,并找出解决之道后,学校里传出了关于我的非常积极的评价。在这些风闻中,隐隐然还有些将我神化的意味:尽管我反复解释:“所谓的‘推理’思维不过是将本就存在的事理与解决办法找出来的能力。”但传闻依然将我抬高,说嘉茂渊子的推理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神奇。因此,寄往相谈屋的匿名信箱里的,颇有些令人无法着手去处理的来信。比如说:

“我最近的考试成绩不理想,不想和爸爸妈妈说起来。但他们会和老师沟通,知道最近有考试。我该怎么做瞒过我的爸爸妈妈?”

子女的考试成绩不理想,怕被父母知道后责骂乃至责打,因而生出“隐瞒”的想法,这是很自然的过程。因为有父母的“唯成绩论英雄”和“唯打骂为措施”这两种在现代看来非常落后的教子观念,才会造成子女产生这样的想法。唐土宋朝有位名叫袁采的人指出:人之智识固有高下,又有高下殊绝者。智力是有事实上的差距的,和智力直接挂钩的学力因此也会有高下之分。故而“唯成绩论”绝非全面评价一个人的合理方向。以我之见,对于考试的失利,父母也该采取正确的态度:分析原因,寻找对策。若真是子女做出了贪图玩乐、放纵沉溺这等隳败学业之事,责罚打骂理固宜然;但若是一时不在状态,学力天资不足等原因,父母做的更应是稳定情绪、劝导子女,或者督促学习,寻觅良辅等工作,倒不该一味地报以拳脚了。

然而,“人的全面发展”虽然早已提出,但在教育资源尚未优化的上个世纪,这个口号还只是一座空中楼阁。时至今日,教育也不再一味以提高智力为目标,而是多方面的能力统筹发展。但我们在受过教育之后,便会形成基本固化的观念,过了数十年也不易改变,也难怪父母在与子女交流的时候,两代人之间的观念代沟总是特别明显。

有了这些叙述,算是不难明白相谈屋总是收到这些匿名的要求的理由了吧?现实的学力差距与父母普遍存在的攀比、唯成绩论因素导致了“子女想撒谎瞒过父母”这一想法此起彼伏。然而,就像之前所说的“欲盖弥彰”论断一样,子女又在阅历上始终输给父母一截,各种谎言总是难以圆回来的。我就记得一个这样的例子:

临近周末的一次放学,我和奈惠难得地没有学生会的任务,本打算一起回家。在教室后方排列的储物柜中,放着我们在学校时会经常使用的物品,例如字典等工具书、不会带回家的习题集等等,但这些东西因为教学进度的变化,偶尔也需要增补变动,因而周末放学,收拾东西离开的耗时较平时更多一些。但就在我和她商量着周末要不要一起出门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长桥老师却突然出现在门口,带着不愉快的表情看着我们的方向,然后把奈惠叫出了门。

我也清楚她被长桥老师叫走的原因:她因为之前考试的不理想,长桥老师要找她去职员室挨训。她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完,我不便帮她整理私物,又不好耽误教室里做值日的同学,便自己收拾好了,先到了校门外等她。然而,我却在校门外看到了宇野奈惠的母亲,她今天正好有空,加上估摸着我们该有考试了,便到门外来“堵”一发自己的宝贝女儿。她知晓我和奈惠之间比较亲密的关系,怕我会在一旁照应,在我和她招呼、相认的时候,她便频繁暗示,让我提前回家。这样一来,我倒是非常明了她的想法,想到她接下来可能对奈惠进行的各种“物理意义的耳提面命”,我不由得暗自好笑,在晚上,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希望你没有被骂惨。

它并没有得到本该有的火速回复,反倒是第二天,奈惠把我按到墙角,用半开玩笑的哭腔对我道:“渊子,你我可是一心同体的战友,为什么你会在那种危急关头,弃我于不顾啊?”

“有吗?”我故作不知地问她,但我脸上的笑意已然掩盖不住。

“你昨天发的短信,还有你现在的偷笑分明是知道我被妈妈骂惨了吧!”她的哭腔越**感流露,竟尔似有些动了真情。“我从老师那里出来,刚出校门就看见妈妈在那里等着。我还没说话呢,她立刻就说,‘你这次考试没考好吧?’然后我就挨了一路骂,还不是渊子你告诉她的?”

“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考试的消息,并且我看到她站在那里,我也完全有理由能猜出你会遭到那样的待遇,才会在晚上估摸到差不多的时候给你发那个邮件。所谓‘知子莫如亲’,连我都能从你母亲站在那里推出你即将挨训的事实,真正的你的母亲还会推理不出来?”

“那你说是怎么推理的?”

“你的母亲知道我和你关系最密切,知道我们俩都在学生会任职,我的职务和任务都比你多,看到我出校门,就知道你绝对不可能还有什么留在学校的正当理由。她早已把我们考试的规律摸清,否则不可能今天这么突然地,没来由地就到学校门口来迎你。你走出校门时的神情是怎样的?”

“我绝对做到了一如平常,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那根本就瞒不住你的母亲。你从教学楼出来,父母对子女的观察是绝对敏感的,她能立刻发现你。你的步子哪怕和正常有一丝一毫的不一样,哪怕是‘妆出正常’,只要不是‘真正的正常’,都是会被看出来的。”

“还能这么邪乎的吗?”

“你不信吗?你看我们现在身处走廊,可以看到不少同学和老师们的步态。从他们步态的轻重缓急中,可以分辨出他们是否身有急事,是否心事重重,是上楼下楼还是楼层内行走,是否有内部矛盾需要解决等等。”

“这么神奇的吗?快讲讲!”就这样,我又成功地吊起她的好奇心,将她本欲找我算账的话锋和势头消解于无形。虽然她事后也偶有提及,但在时日的消磨之下,重新提起这个话茬无非是她想让我请客的说头罢了。不过,这段故事,也着实反映出,子女想要在父母面前隐瞒较为失败的考试成绩,需要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方能瞒过,而父母想要堪破子女的小秘密,可供入手的缝隙实在是太多了。

那么,我该怎样回复这封信呢?这封信同样是宇野奈惠从无数的回复中整理出的“有价值的,需要思考的问题”,我便向她问道:

“为什么要把这种问题扔给我啊?教别人怎样瞒过父母亲,这有违我们秉持公道的原则。”

奈惠并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饶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算是对我问话的回应。原来,她在甄选送给我的回答时,已经有了“徇私情”的意思:这个问题对她有着比较现实的意义。若是我能在这个问题上给出答案,肯定也要经她的手做成回信再回给匿名信的寄来者——因为她人际广泛,能够辨认出许多人的笔迹,匿名信箱的信件交给她,认出来源的可能性也大了几分,也就相当于她拥有更多的“回信”能力。基于这一理由,若是我为这个问题给出了解答,她就能学到,然后在日后运用来糊弄她的母亲。我显然不愿意落得日后偶然相见时被不着行迹地埋怨的下场,但又要应付眼前的奈惠——她已经用眼神向我透露出“我就是要听你的回答”的意思,我要怎样去回复她呢?

“奈惠,我记得和你讲过一些‘藏木于林、藏人于群’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它的思路的核心整理出来便是:若是要让一个人在一群人内变得‘不显眼’,那么,要么让这个人变得和一群人一样;要么让一群人变得和这个人一样。由于在实际操作中,前者所需的努力远小于后者,以至于我们在碰到类似的问题时往往会直接考虑前者而忽略后者,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思维惯性,将后者直接忽视。但事实上,后面这条思路是实打实地存在的。类比到我们现在的问题上,便是‘一个人的成绩在一群人中显得畸低’。按照方才的说法,因为家长觉得‘要把这一个人的成绩提到和其他人一样高’,所以才会动怒动真,但家长是建立在‘认为其他人平均成绩比较高’的认知上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的。按照方才的思路,若是我们扭转家长的认知,说‘其他人和我的分数差不多,大家这次考试的成绩都不理想’,是不是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呢?”

“可是,分数总是看得见的啊。”奈惠果然听到我的解答便会聚精会神。这是她切身攸关的问题,那是更加的用心,并且我这个思路在执行上也不会百分百的管用,她立刻就挑了一个可能会露出破绽的环节来发问。

“这倒是不用担心。你想,家长们若是平日里不互相走动,他们能打听到其他同班同学考了多少分的机会,就只有学校举行的,家长统一到场的家长会了。家长会一个学年就一到两次,考试可远不止这个数目。家长会的那一次,把它解释成‘发挥的偶然失常’,其他的考试,不就大抵能瞒过去了吗?”

“妙哉,妙哉!”奈惠对我给出的答案很是赞同。不过,我的话头并没有收住。“尽管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但我并不是在为‘有什么瞒过家长考了差成绩这个事实’的问题做回答。这个问题,站在相谈屋的立场,我是无法给出答案的。”

“那渊子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个故事呢?”奈惠突然用“一脸无知,充满求知欲”的面孔凑近了我。我心下岂不明白她这幅神情也是装出来的呢?相谈屋的问题,但凡我进行了回答的问题,都要作为相谈屋的活动记录在案。若是这种不伦不类的问题上了记录被留存,进而被近藤前辈等人看到,我和奈惠恐怕要因为“浮浪薄行”被逐出学生会了。所以,这封没来由、不合理的匿名信,显然是她因为我之前幸灾乐祸的那个邮件觉得自己吃了亏,非得这样来诈我一手讨还回来不可。知晓她真意的我脸上遽然一红,赶紧转开道:

“还不是因为你要给这封信写回复,赶快去写啦。”

我轻轻将她一推。她就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装模作样地拿出纸笔。作为在笔墨上浸淫日久的我,又岂能看不出她是在真写还是假写?好在,我教给她的终究是个过时的策略,因为现在通信手段的发达,家长和学校之间早已通过通信工具建立了即时、高频的联系。只要家长愿意致电了解,老师都会将子女的具体成绩和成绩整体情况进行告知。不过,这时候的奈惠,就先让她得意一阵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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