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是我们国度的一项传统，虽然肇始于唐土，但在岛国内相对独立的千百年发展之下，逐渐形成了一套有别于西海，独立完整的文化。茶道的一大特征便是讲究，从场地设置、茶具准备、茶叶选用、制作流程、品鉴等等都有一套规矩。在茶文化大行其道的封建时代，茶会的排场拥有远超于时代的奢华，名贵茶具的价值甚至高于领地，可见这个国度的历史对茶道的推崇。不过到了今天，茶道的规矩和讲究随着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日益受到现实的强烈冲击，变得只在有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才会去讲究。比如说，正规的茶道场合，例如千鸟夏实经营的茶屋“涟”，那里的茶会保留着尽可能多的古来成法；若是场合不那么正规，比如霞浦高中的茶道社，无非是止于皮毛，略作了解的话，那么些规矩和讲究，也都不会遵循了。千鸟夏实在这方面并不向经世致用妥协，她便没有加入学校的茶道社，并且也从不和那里的人打交道。
之所以说起茶道，是缘于最近的一个事件：霞浦高中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珍惜的茶碗。这个情报由千鸟夏实告诉我，说是不久前她路过茶道社，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她还是出于本职的兴趣朝社团活动室里瞄了瞄。我作为居于管理地位的学生会身份，知道那个活动室的布置：那仅是一个和式内装的简单空间，一眼便能把握其内装，并且由于社团活动成果比较不堪，每年也只是象征性地将一些粗浅的茶道知识传授给有意者。千鸟夏实是茶道名流千金，在茶道上的眼光自然不差。她无意间瞄过去，发现茶室里放着一个很突兀的茶碗。茶室里有茶碗本不打紧，但千鸟夏实却在这里用了非常严重的口气对我说道：
“嘉茂同学，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居然能在霞浦高中茶道社这种极不严肃的地方，看见‘曜变天目’这种全世界都难以找到的茶碗啊！”
不妨普及一下曜变天目到底是什么东西吧。它的本质是瓷质茶碗，所谓“曜变”，是指瓷器在烧制前上的釉浆，经过烧制后显现出斑斓的色彩。具体来形容的话，是碗身黑色釉为背景，表面时而浮现气泡聚集模样的彩色色斑。根据釉浆的不同，颜色可以是红、绿、蓝等多种，还能因为观察角度的不同产生颜色的变换。当曜变斑纹呈现出规律性，比如放射状、螺旋状或环状，那便更加具有观赏性。曜变斑纹的烧制最早源于唐土的宋朝，那时尚是一门可以习学并可控的技艺。我们的遣唐使、留学僧人在浙江的天目山首次见到这种曜变茶碗，惊异于它变幻多端的美丽，便以兼有“天之眼”之意的“天目”为这种茶碗取了名字，今世的唐土人也认可了这个说法，曜变天目成了此种茶碗的通称。不过，曜变天目的烧制技艺在七百余年之中已然失传，虽然后世依然有成品天目，但都是施釉上彩烧制在一定的组合下偶然而成，可遇不可求。曜变天目的烧制技艺没有传来这里，以至于它的存世数目越发稀少。在战国时代，曾有一种叫“稻叶曜变天目”的珍贵茶具，它的价值据说抵过了一座城池。就算在近世，也不乏印证其价值连城的事例：最近的一次曜变天目茶碗拍卖价是一百六十万元，虽说在现在算不得天价，但在拍卖当时的年代日元尚未贬值，一百六十万元足以买下数套小洋楼。
说过这些，便不难理解千鸟同学在一个不入流的茶道室里看见曜变天目茶碗时的惊讶之情了。我知道这种茶碗的厉害，也知道它价值连城，所以是有人刻意伪造这种东西的。于是我对千鸟同学道：“那里会不会只是一个仿品的茶碗啊？”
“就算是仿品，那也非常值钱了啊。”千鸟同学道。“曜变天目茶碗的制作工艺到现在都没有探明，仿造要花费大量的工夫，又极其容易被识破，付出和回报绝不值当。再说，要是真有人能稳定地烧出跟曜变天目差不多的产品，怕是早已经被请去当专家了。”
“也就是说，那里确实是一个曜变天目茶碗，你靠近地确认了吗？”
“……这倒是没有。我只是远远望去看到了那个茶碗上的花纹，判断那是曜变天目，我对那个地方还是有芥蒂，并不想进去。”
“那也没关系，我今天找个理由去茶道社，为你确认一下。”
不过，与千鸟同学说定的茶道社探秘尚未成行，茶道社就已经“送上了门”。下午，在我于学生会的席位上坐定后，奈惠已经等在旁边，看着手机短信对我念道：“这是茶道社送来的委托，说是他们的一个茶碗有了些问题。”
“茶碗？”敏感的我立刻将茶道社和茶碗两个信息联系起来。“茶道社的茶碗有什么情况吗？”
“是这样的，茶道社最近在尝试制作茶碗的社团活动，并且做出了一批泥坯送到本地的窑厂里烧制。烧制过后，他们就用这些茶具进行茶道的练习，然而今天，他们突然发现，其中一个茶碗的表面，居然出现了不少不规则的耀斑，而且还焕发着说不出的诡异的光彩。他们对这个现象感到非常不解，所以将这个问题转到了相谈屋。对了，他们也把异变的茶碗拍了照发给我，你看！”
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所说的“异变茶碗”果然便是曜变天目的模样，由于像素的问题，我无法单从这里断言它是否就是真的曜变天目。若是偶然间的制作烧出了曜変色彩，这个茶碗的价值便会增高无数。不过，茶道社似乎并没有千鸟夏实那般的敏感，对于自己社团出现了这样一个稀有花纹的茶碗尚未意识，而仅仅将它作为“不解的变化”加以提出。我带着一丝探究和惋惜的心理来到了茶道社，看到了那个在今天数度成为话题的茶碗。
“果然，这不是真的曜变天目。”看到茶碗的那一刻，我心下好歹是放下了若干的心。若是一个学生误打误撞的材料配比烧制出了堪比曜变天目的名茶器，这可是天下奇谈了。不过，千鸟夏实会把它看成曜变天目，却也不无它的道理：整个茶碗的确是黑色的釉底上闪着曜変的气泡光斑，整体颜色属蓝色调，若不是它因为新出窑而边缘异常光滑，并且曜变光斑的气泡内有一圈隐约的黄色——真正烧制出的曜变茶碗不会有这种痕迹——连我都会有那么一瞬间，会把它真当成曜变天目来看待。还有一点，便是真正的曜变天目，它的斑纹在出窑的时候便会显现，并不会像茶道社的这个茶碗一样使用到一半才显现。
“这就是那个有问题的茶碗吗？”我向茶道社社长问道。“它出现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呢？”
“这个茶碗原本是通体漆黑，我们烧制好它拿回茶道社后，由于它制作得最圆整、最光滑，所以我们一直把它作为最高级的茶碗使用。这一天，我们将冲好的热茶倒进茶碗，然后用茶杓伸入茶汤只听得‘哗’的一声巨响，茶汤在茶碗里就像炸开了一样，把我们当时冲茶的人烫了个十足十。”
我看了看一旁，一位茶道社社员满脸缠着绷带，活像个金字塔跑出来的木乃伊。暴露在外的双眼和手部也都是烫伤的痕迹，表明她当时离飞溅的热茶很近，全身都被烫伤。虽说她现在在保健室处理过后已然无碍，但这毕竟是个严重的事件，学校希望控制在尽可能少的人知道的范围，我这次前往茶道社，也兼有“为校方弄清真相，尽可能减少影响”的意义。
“你当时进行茶道练习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不，是我一个人练习，但社长就在附近，是他听到茶道室里我被烫伤后发出的尖叫，然后将我送到保健室的。”她抽抽噎噎地回答。
“我们那天的社团活动原本预定是我和她两人参与，我在过程中接到你们学生会的电话，要我去三楼参加一个会议，于是我便让她一个人在静室练习。等到我开完会回到这里的时候，便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尖叫声。”
“当时一个人的练习内容是什么呢？”我看了看摆放茶器的位置。除了那个形似曜变天目的茶碗，还有练习茶道的其他用具，这些器物据情报说，全是和茶碗同一批烧制的，现在看来，它们的上釉、磨光等等工序也都处理得非常近似，一批茶器全都闪着光亮的反光。
“一套冲茶制茶的程序。本想是在文化祭上表演的，但这下却完全没有希望了。”茶道社长叹道。
“没有关系，你们的席位依然可以保留，若是有其他社员的话，你们也可以使用替补上场。至不济……我还可以利用人脉，看看是否能为你们请到一位厉害的外援。不过，这位被烫伤的同学……很抱歉你裹着绷带我认不出你的相貌，这几天还是好生将养，不必勉强自己来学校了。”
做完这些安排，我返回学生会的所属楼层，将宇野奈惠和千鸟夏实召集到学生会室隔壁，算是我的活动基地的相谈屋，对她们两人正色道：“那个茶碗虽然是在巧合之下形成了像是曜变斑纹般的纹路，但它是源于一场高于沸点的水，在不规则的物体伸入时形成的‘水爆炸’。”
我们加热液体到达沸点，液体便会沸腾，这是很普及的常识。然而液体开始沸腾时，需要先产生小气泡附着在容器壁不光滑的表面，积累成大气泡再上浮；但茶道社这一批烧制的茶具，不知是否是没有和烧制的窑主讲明白，所有茶具的表面都被打磨得无比光滑，在我观察时便注意到了异常光亮的反光。光滑的容器壁无法让气泡附着，而加热茶汤，按照茶道的方式，是通过用明火炙烤茶罐底部。然而我们学校禁止在和室使用明火，他们退而求其次的方式便是用微波炉，这又进一步犯了容器与水相容的大忌——加热茶汤，热度通过热源传到容器，再逐渐传给茶汤，温度上升有序，内部能够形成对流，容器壁表明不光滑，这就不会有爆沸，也就是水爆炸现象；而用微波炉加热，一切均匀受热，没有对流，也无法在局部先形成气泡，加热后的茶汤温度是会高于沸点的。将这样一碗茶汤端出，再用茶杓伸入其中，不啻是为茶汤内部制造了沸腾所需要的不光滑表面。于是气泡迅速附着在茶杓，越发集聚，终于将整个茶碗里的茶汤全部引得爆沸。飞溅的液滴一方面将这位茶道社员烫伤，另一方面也在茶碗上留下了痕迹：原本均匀受热，液体温度升高，釉浆在本已经超过沸点的茶汤作用下开始软化，而茶杓伸入时，整个高温液体产生剧烈的气泡，气泡合并、破裂的作用力将软化的釉浆在碗壁上推移，最后形成的便是如同曜变天目一样的斑纹。
在我们做化学实验，要加热较大量的液体时，化学老师也会叮嘱我们，在烧杯或试管底部放几块碎瓷片、小石子或是专门防止水爆炸的，名叫沸石的东西。这些物品的用意便是利用它们的粗糙表面，让液体该沸腾时必然沸腾，不至出现水爆炸的实验事故。形不同而理相似，这两位茶道社的人们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任由窑主送来了光滑的茶器而不置可否。在这个时候，倒是千鸟同学显得比我预想的要好笑许多。
“嘉茂同学，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能不能请你向茶道社沟通沟通，既然那个表面光滑的曜变天目没法再用在茶道，她们也要换茶具吧？我可以提供很多给她们选择……然后向她们换来那个曜変天目，就是不知道嘉茂同学肯不肯……。”
“你不就是想要那个茶碗作收藏嘛。那，你愿不愿意在文化祭时给她们当一会茶道的外援？”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