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堂书店不比在会津若松的老街上看到的那些私营并世代以之为业的书店,他们有更大的规模,也有系统的员工聘用制度。在晴风堂的各个网点中,有列入员工编制的店长和各部门领班,也有兼职的店员。例如,我所熟悉的那位店员,她便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利用放学和周末的时间在这里兼职。虽然她和我不同校,但身处同一座城市,又在同一个学龄,所学的知识自也差不了多少。

晴风堂也售卖各种习题和教辅材料。在工作日的时候,不时也会有三五成群的学生来到这里,选购一套习题,然后在阅读区坐下来即刻开始功课。这样的来客多是打工的学生店员介绍自己的同学或朋友,为店里增加营业额,这样的行为在店长或领班眼中,往往便是争取奖金的加分项。当然,这种店内的功课的参与者,往往是住在公寓或小区的孩子。对于住独立住宅的人群而言,他们的学习会往往会挑选在某个人的家中进行。比如我那栋只有一个人居住的房屋,便是我所参与的一个小群体常用来开学习会的地方。

可惜的是,店员虽然会将自己打工的书店引荐给朋友,但若是造访的时机不对,便会出现“集体造访时店员正在当班而无法参与到学习会当中”的尴尬。尽管此时,开明的店主会做出“你去陪朋友、岗位我来顶”的宽容举动,但书店普遍比较规矩,这种情况更多见的还是在替班者众多,班次频繁而自由的饮食店里。比如这一日,我在放学的路上途经常去的晴风堂,看到店门口挂出了新书上架的告示,便打算进去寻觅一番。此时,空中微微飘着雨丝,虽然这种小雨直接感受也没什么,但出于要进书店的打算,我还是撑起了伞保持自己仪态的端庄。透着窗户,我便发现书店内的阅读区已经坐了不少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的书包放在座位或桌上,面前都放着习题集,正在埋首于功课。

走到店门前,放在店屋檐下的雨伞筒已经放满了各式雨伞。我将自己的伞也收起来放在一个筒中,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店中没有玻璃的阻挡和雨声的扰乱,便能听到一些从阅读区传来的低语声。高中的男生女生们召开学习会,目的也正是在于多人共同做功课时的交流和互助,加上书店不是图书馆,本身并不排斥声响。故而,这片本是供人静坐阅读的区域,此时已经被频繁的书写落笔声、询问交谈声和纸张翻动声所充斥。不过,在注意到这些的同时,我同样也观察到,来自柜台后方的视线也含有相当非正常的色彩。我转过头,看到的是那位熟悉的店员正一脸无奈地站在柜台后方。

“你这是怎么了,牧户同学?”她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她本该在柜台后的模样——原本应该的无差别环顾店内,重点关注顾客的眼神在此刻变得异常专注,视线始终对准了阅读区没有移开。这个神情,便像是店员牧户就要参与到他们当中去一样望眼欲穿。

“啊,嘉茂同学,不好意思。”她注意到我站在另一个方向上向她搭话,这才将注意力从阅读区移开。“唉,这次实在是不巧。我的朋友们计划开一个学习会,我便推荐了晴风堂的阅读区。然而最后决定的时间正好和我的班次撞上了,现在我只好站在这里当班,没法和他们一起做作业了。”

“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弥补的遗憾啊,下次再找一个你不当班的时候开一次学习会也行啊。”

“这可就难说了,似乎因为这件事,他们好像对我有了点情绪。”她低声道。“对于学习会的地点,我们一直都有争论。大家住的都是居民楼,只能在外面开学习会。具体到地点上,有人说去快餐店,有人说利用补习班的空教室,最终是我提议在这里。我在提议的时候说,晴风堂是书店,设有可以坐下和交谈的阅读区,也没有什么不准讲话不准饮食的规定。唯一的顾忌就是我们既然是打算长时间占用阅读区,好歹得在书店买一份学习资料,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头才是。最终在比较之下,还是认为我的观点最为合适。

“但最终定下日期的还是以大多数人的意见为准,好巧不巧,就是在今天我必须值班的日子。结果,我先是请假没有和他们一起来晴风堂,他们来晴风堂后又看到我穿着围裙站在柜台后,便有了些声音,说我将学习会推到晴风堂来开,并不是我多想参与这个学习会,而是想让他们买晴风堂的书来赚提成。可是这真不是我能预料到的啊!”

“所以,你一方面很想和他们解释清楚,一方面店里的规矩又使你不能跟客人作过多交谈,于是你才露出了这般为难的神情,是吗?”她幅度颇大地点着头表示认同。

“现在,他们坐在阅读区钻研的,就是晴风堂的习题集吗?”

“看到我这样之后,有些人就没有买习题,只有一两个人买了这里的书,但好像也没有在做这里的题目……”

“这个误会还真是不好解开呢……”我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在做题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店员牧户的同学,穿着统一而又不是霞浦高中制服的服色,人员构成为两位男生和三位女生,男女对面而坐。作为学习会主导,学力在这群人中居于翘楚的应当是坐在三人组女生中间的那一位。她似乎并不与周围的人主动交流,只在其他人有疑难问及她的时候,她才从习题集中抬头予以解答。这些人埋头于学习,的确是值得赞扬的刻苦攻读的模样。得益于他们的专注,我才能隐身在较靠近阅读区的一个书架旁静观。

又过了一会,学习会仿佛告一段落,窗外的雨点依然淅淅沥沥,打在经过窗外的路人伞上,进而弹上窗玻璃。一位女生提议去近处买一些饮料,很快得到大家赞同,并推举了一位男生跑腿。男生方才起身,便有另一位女生对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这个打手势的女生止住他后,先是左手拇指朝向门口柜台,努了努嘴,随后右手食指又朝向店后方,指尖画了个圈。这意思分明是表现出对牧户的不友好,她说的是:正常从大门出去肯定要面对她,你不如从店深处的后门绕出去。

男生听从了她的建议,从店后迂回的路线带回了众人的饮料。然而,饮料和附带的零食是学习会的大敌,一旦“一鼓作气”的学习劲头被打断,很容易就会陷入“再而衰、三而竭”的恶性循环。我在与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的学习会经历中已经有所感触:一旦碰到零食和饮料,宇野奈惠的话匣子便再也止不住,总是会把所有人接下来的学习提议给驳下去。非得是进门后立刻进入状态,拒绝一切少数人的休息提议,这样的学习会效率是最好的。待到大家都提议休息时,此时才可以进入“集中娱乐”环节。

现在,沉浸在饮料和零食中的五个人也很快被剥夺了继续学习会的意愿。就算那位坐在中间的女生偶然提议继续方才的题目,也会被旁人以“时间还多,继续吃完喝完再做功课不迟”的一唱众和给塞回去。等到有人看了看手表,意识到离自家门禁时间已经堪堪无几的时候,窗外的雨已经完全止息,而他们也已意兴阑珊,准备从晴风堂打退堂鼓了。

“实在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去了。”那位提议买饮料的女生向周围人合十道歉。她的话也引发了周围人“该回去了”的共鸣。于是,这五个人陆续打点起回家的准备。此时,那位打手势指点跑腿男生的女生却说:“我还有道题目想请教一下白露,大家先走吧。”那位名字应当是白露的,坐在中间的女生应声留了下来,其他人各自离开了。现在是分别,不用再一起行动,于是众人离开晴风堂的路线便各有不同,不过无一例外,他们都是从后门绕开的。那位买饮料的男生走出晴风堂几步便停在了路口,料想是等待店中两位女生之一吧。

眼见得这两位女生也迅速完成了题目的讲解,离开晴风堂后,牧户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委屈情绪,坐在柜台后啜泣起来。

此时,店里的客人只有我一人,环境使我认为“明白地说一些安慰话也无妨”。于是,我走到她面前,正准备开口安慰,她的感情却更加决堤,直接趴在了我的肩上嚎啕起来。许久过后,她才有所控制,向我道出了她失控的原委:原来,那位去买饮料的男生,是牧户的心上人,但由于没有确定关系,这个打手势的女生也是竞争者之一。牧户原本有自信,这个男生的心中更偏向自己一些,现在这女生这样做,分明便是欺负牧户,彰显她自己在这个心上人这里的发言力了。牧户此时的纤弱与我内心的起伏,让我想到了在晴风堂中看到的一句诗:

The reeds are heavily, bents;

And the bamboos speak as if weeping.

蒹葭曲而垂首,竹浪语而泫然。

——埃兹拉·庞德《七湖诗章》

此时的我已然在这群人中生出了好恶感与敌忾心,我安慰她道:“没有必要为这种小人而生气,她的所作所为只能显出她的卑劣。”

“可是,你看那边啊!”我顺着她的指点看去,只见那个街角,等待中的男生已然不见,想来是被这位女生所拐走吧。牧户补充道:“后面离开的这两人回家的方向,白露出门后向西,他和刚才那个人出门后都是向东,很显然,他们这是要一起回去了……”

“这可不然哦。”我拍了拍牧户的肩膀,你看门口那边,有一样东西告诉了我答案。

“伞筒吗?那里不就是普通的几把伞,有什么——”她还没说完接下去的话,一个身影便告诉了她答案。

“方才的举动实在是出于无奈,非常对不起。”眼前,牧户的心上人,买饮料的男生正拿着一把雨伞站在店门口,向着柜台内的方向鞠躬。他同时也看到了我,对牧户正靠在我的肩膀上不由得有些迟疑。“你是……”

“唉,也亏你想出故意把雨伞留在店里,然后用‘忘拿雨伞’的理由摆脱那位女生的招数了。若是你晚来一步,我就要告诉牧户同学,一个不久前还绕出后门,打伞去买饮料的人怎么可能把雨伞忘在这里呢。”

显然,男生在情势之下不得不听从那位女生的指示,但心中始终过意不去,于是借着雨停的机会,想出了这一招,得以有正当理由折回店里,得到单独的机会向牧户表露心曲。这样一来,到底两位女生谁在他心目中更为重要,已经不言而喻。牧户现在正心花怒放地连连摆手,手忙脚乱地向这位男生表达感激之意,而我则为了不当电灯泡,知趣地离开了店里,转过一个街角等待店内气氛转为正常。然而,一件事情依然萦绕在我心头,使我的眉头一直紧锁。

“你在想怎么报复下关同学吗?”突然,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声音。我猛地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位无口却学力甚高,被称作“白露”的女生。

“原来你已经发现我了啊。”的确,我在知晓这种种缘由之后,得出的结论便是“牧户此次的尴尬都是由打手势的女生故意制造的。”晴风堂这种大书店,若没有做过深入了解,岂能知道它的后门设在哪个位置?既然了解过这家晴风堂,牧户也不是私下里打工,她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情敌在这里兼职?正是由于她知晓这个情报,所以在牧户带着些许私心提议去晴风堂开学习会时,她立刻打蛇随棍上,找到机会,将日期强行控制在一个牧户要当班的时候。我自己和她们的交集或许只有这一次,但牧户总是要再见的,所以我便打算给牧户教一招,让她回敬一番。不过,眼前的女生却看穿了我的想法:

“幸会,霞浦高中的才女推理家,嘉茂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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