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国度是一个岛国,东面是巨大的太平洋,故而,我们在古代将一切舶来的学问都称之为“西学”。由于地理元素,从较近西边的唐土、天竺、高丽传来的文化在这片列岛上经过了千年发展,隐然也将这个岛国吸收进来,形成了包括整个东亚在内的文化圈。在工业时代之后,由传教士等南蛮人带来的泰西文化,例如兰学,那又更是另一个世界了。时至今日,我们的土地上,各种文化并行不悖,衣装中的和洋兼备便是一个例证。

文化的兼容,于我而言感触最深的便是书本。我经常去各家书店搜罗书本,例如兼有出版和发行能力的思贤堂。不过思贤堂只是霞浦的本地产业,尚有像是隈取书屋这种全县、全国规模的出版集团或书本零售集团,他们的网点才称得上是名目繁多、品种琳琅。这种大书店,例如一家叫“晴风堂”的书社,便是我最常去的觅书地点之一。

我之所以选择“晴风堂”,除了它比隈取书屋的名字来得开朗一些之外,也有它离我家的距离更近,以及它的经营策略倾向传统这两点。之所以说倾向传统,一是它依然坚持木地板、暗光线的传统“书屋”店内布局,不像隈取书屋的店内已然是灯火通明的超市模样。二是它的网店在霞浦这样的中小城市总数要比隈取书屋多,上架的书本也更多倾向于廉价、简装、畅销的读物。三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晴风堂依然愿意为客人提供慢速的阅读节奏:他们在店堂内设了桌椅,允许客人阅读一些塑料封套除下或本就没有的书目;而隈取书屋里满满的货架和毫无落座的店堂则分明催促着选中书本的人尽快到柜台结账。不过,这年头也不会再有一家只经营本国作家作品的书屋,晴风堂的书目也有非常多的外国作品,泰西作为和东洋文化颉颃的文化,其作家作品同样受到不少人的关注。

每当我推开晴风堂的门,加入到书架各处寻觅、翻阅、抉择书本的零星人影当中时,其他人的阅读偏好与欣赏品味也随着他们关注的书脊而暴露给我:比如,一个人在古文区徘徊,手里拿着一本《方丈记》,另一只手又抽出一本,那我可以很有把握地猜测这一本是《徒然草》;若是又有一个人坐在阅读区,旁边放着《冰菓》和《库特利亚芙卡的排序》,那么他在阅读的书应当便是《愚者的片尾》了。

在以卖书为主要目的的场所中,安静并不是最重要的选项。包括阅读区在内,整个晴风堂内时而会有询问、闲聊、评论,乃至争吵声传出。来书店的人到底是一群文化素养更高的群体,比街市更要来得安静,以至于这些声音往往会传到整个书店当中。对于其中不涉疑难,或是仅在买书难以抉择时的简单疑问,这倒是能立马获得解决;但有一些人将他们的疑难带入了书店中,并且长时间喋喋不休,这便有些令周围人不快了。晴风堂的店主碍于他的身份不便劝止,只好求助于一位常客少女,而这便是我。

我曾经在晴风堂为店主解释过一起莫名的“卖上券莫名消失”事件。套着塑料封套的新品书籍中都会夹一张卖上券,书店结账时会为客人除去封套并拿走卖上券作为统计。这张券的形状是一张长纸条,两端夹在整本书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处,中间有一个半圆形但不分断的切口。那起事件是有一位客人拿着一本套着塑料封套的书在柜台被店员拦下,店员认为他没有付账,而他以“卖上券已被取下,塑料封套已经有切口”的理由拒绝。当时我排在这个人身后,看出了他的伎俩。由于店员身份不便冒犯顾客,于是我便代店员出了手:将塑封整个拆开,便暴露了他剪断卖上券然后将它完全塞进书页里的手法。基于这个事件和我造访晴风堂的次数,店主和店员都记住了我,在晴风堂发生的种种事情,我也都有所耳闻,并且能就其中的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从结果来看,我所提出的意见在晴风堂内还是挺受欢迎的,在这点小小自满的鼓励下,我便将在晴风堂所经历的诸般故事汇集在了下面。

这一日,天气似乎非常炎热,与这已经入秋的季节大唱反调。贪图晴风堂内开的空调,我着实在店里面转了很久,虽说想买的书早已定下,但我甚至去了平日里不常去的外国文学区,在那里随手挑了些薄本子翻了翻。待到感受到店员的有些异样的目光,我意识到自己这次在店里待得着实有些说不下去了,才拿着两本书到门口结账。这时柜台里的店员恰好是我揭露剪断卖上券伎俩的那位当事者。这次,我身后并没有排队等候的结账者,自己的神情也显得并不匆忙。她似乎看到了这些表现,在为我找零并收回我的书中的卖上券后,从柜台后探出身子凑近我耳边,悄悄对我说道:“嘉茂小姐,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个忙啊?”

“是什么忙呢?”

“你看看座位上的人。”出于监视的需要,阅读区离柜台很近,她甚至在话语中只用“座位”来暗示我看向阅读区。并且,她的话音压得非常低,就像是她言语中所指的人已经发现这段耳语一样。“今天是我在店里做日值,除了现在的收银,还要在关店后做保洁。然而这几个人在店里吃花生糖,味道都传到了这里,到时候我清扫起来会有很大压力的。嘉茂小姐,能不能请你想个办法,让他们不要把花生糖落在店里吗?”

她话中的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吃花生糖是无论如何都会把碎屑落在周围的,店员能接受的方案显然是以下两个:要么是吃花生糖的人离开店里,要么确保他们在店里时不吃花生糖。我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只见阅读区的座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和一个男孩,男孩手里提着一袋食物,透明的塑料袋和传出的浓郁香味已然说明了这是花生糖。奈惠曾经向我介绍过这种食物,它是从唐土传来的一种小吃,做法是将糖加热到熔融的糊状,拌入芝麻、米、花生等各种固形食材,趁热堆砌成立方形状,冷却到半硬时用刀切成小块。在唐土喜好甜食的地区,这种食物很受欢迎,但有个缺点便是油脂含量比较高,所以在唐土其他地区以及我们这个国度,它并不是很常见。它的口感自然不用多说,但在进食时,由于要咬碎小块慢慢咀嚼吞咽,食物的残渣便会溅出口腔。而从食材的角度来想,花生、芝麻、糖等物品都是多油、黏糊的,且不说它容易吸附灰尘和地面,给清扫带来了严重的困扰,若是溅上了其他读者的书页,也是对品相不小的破坏。

我又观察起这一对老小,他们容貌仿佛,骨相相似,应该是一对祖孙。除了男孩提着的花生糖外,并没有其他明显的携带品,而书本也不可能放进装食品的袋子。这应该可以认为,他们并没有在晴风堂里买书。从他们带进了不受欢迎的物品,以及没有在书店买书的这两点上,便可以定下劝离他们的道德阵线了。

为了进一步敲定劝离他们的方法,我来到阅读区挑了一个席位坐下,假意阅读方才结过账的书目,视线的余光却也在观察着他们的动作。然而,这一老一小似乎并没有歇个脚就走的意思,而是一副要在这里待上好一会的架势:只见男孩将装着花生糖的袋子放在了面前的桌上,从中拿出一块递给了老人,老人将它接过,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男孩递过糖后,手在衣角上擦了擦,随后便在座椅上东张西望,寻觅着书店里的新奇物事。不过晴风堂既是书店,目所能及之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人与书,阅读区也不是儿童读物的集中地段,他的寻觅显然没有什么结果。

不多时,老人那边传来“咳、咳”的咳嗽声。我偷偷将视线移过去,只见老人似乎并没有全部吃下这块递过去的花生糖,他从怀中掏出纸质的一次性卫生袋,将一些咀嚼后的残渣吐在里面。我想了想,还是重新来到了前台,向那位熟悉的店员低声道:“让他们在这里多坐一会吧,我们也需要一些对他们的体谅。”

因为我突然转变态度,帮那对祖孙说起话来,这位店员的神色不由得变得十分惊奇。然而,我并没有让她的表情怪异持续太久,很快将手里快速写下的一页便签举到了她的视线中。看到这里,她神色中的惊异和不满倒是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不解。那显然是问我:你是如何断定的?

吐出来显然是表示自己不能进食这种食材。花生糖的食材也不过米、花生、芝麻、糖、油这几种,油和糖分都是均匀分布在花生糖的各个部位的,一旦入口咀嚼便会融化,吐出来根本没有意义;花生糖的主体是米,米是万众皆食的主粮,老人既然肯拿花生糖放进口中,那也不是厌米;至于芝麻,它的颗粒实在太小,一口咬下去,没等咀嚼,就已经会有不少芝麻沾在嘴中。所以,他唯一需要吐出某些东西的理由,是花生糖里面的花生。花生总是以一整粒或半粒的形式出现在花生糖中,若是发现得早,可以在咬下一块之前就用手摘出来扔掉,若是到了嘴里才感觉出来,也可以用舌头和牙齿将花生单独‘摸’出来吐掉。所以,老人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吃花生。我看出了这点之后,便建议店员让他们在店里继续坐着,自然是因为“不吃花生”代表着另一件事——这位老人有贫血症状。

大热天里,老人带着孩子出门,身上没带其他东西,说明只能是买花生糖。若是没走到半程就休息,老人这种体力状况还是不要单独带孩子出来为好,所以坐进书店显然只是为了歇脚,并非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为了买花生糖而出门,老人却提前预备了纸袋,说明他对“孙子会递给自己花生糖,自己必须吃下去,自己不能吃花生”这几件事都有充分的预料。既然是可预知的,也就是说,老人不忍逆了孙子的兴头,才带他出来买这种不为人所周知的小吃,但又知道自己有厌食花生的癖好,所以才做了这种预防措施。

我方才利用机会,坐在了那一对祖孙的近处,得以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气色。孙儿东张西望,气色倒是不错,老年人虽然有行动力,但面色苍白,即便是上了年纪也显得气血不足。诚然,花生糖因为油脂比例较高并非知道它的所有人都爱吃,但一块花生糖毕竟还是在大多数人的接纳范围之内的。更何况,老人并非因为油脂多而不吃花生糖,若真是如此,他会婉言谢绝孙子递来的糖,或者吃一口,整个吐掉大半口,而非这种专门挑花生吐掉。所以,他不吃花生是一项癖好,而这种癖好会导致一个人气色衰弱的现象是什么呢?便是贫血。花生对补血非常有益,长年不吃花生,显然在老年时会增加贫血的风险。

将店员拉到一个角落,飞快地解释给她听后,她狠狠地点着头,责备着自己的反应。诚然,这种关联并不是谁都能做出的,就像乍起的微风一样,并非人人都能察觉。走出晴风堂,望着依然在店里休息的祖孙俩,我不由得吟咏起了我方才在店里长时间驻留时,在草草翻阅西方文人的诗作中,偶然记住的一句话:

But when the trees bow down their heads

The wind is passing by.

但看万木垂梢首,便晓风吹过。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谁曾见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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