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霞浦的家中,面对造访的,我参加书道大赛时的座师寺内遥先生,我着实不知该向她说些什么。原因在于:我尽管得知了事情的全貌,事实也的确是个不尽如人意的现状,但我无法让事实发生丝毫的改变。

“实在无言以对,是我让对我抱有那样期待的寺内先生失望了……”

“没关系啦。要不是菱湖鹤见老师告诉我这些真相,我还不知道书道协会的上层还有这么一段不好说出去的故事呢。倒是嘉茂小姐,你凭着自己的分析推理,就把这个真相给揭了出来,看来我当时着实没有看错你呢。”

“也就是耍小聪明有些侥幸,在书道上还是一无可取。”

“嘉茂同学,这你说的可就不对了。我将你推荐给菱湖老师,你从菱湖老师和其他人那里逐步接近事情的真相,这些都不是和书道有关的东西。若是非要让书道有成就的人来解决这起事件的话,书道协会里合适的人选有的是,我也不用在你来访后指点你去菱湖老师那里了。换个角度想,就算是菱湖老师自己,恐怕他也没有能力让这个现状产生积极的改变。话说回来,嘉茂小姐,你情绪低落的原因不就是‘对现状无法改变而产生的无力感’吗?但是,我们只是期待你能揭开若干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没有谁强行要你去改变现状啊。”

“但是,寺内先生,我自己却对自己有些偏执的情感。”

我无法释怀的原因在于这样一种认知:一般来说,我们都希望隐瞒自己的私事、秘密、隐私,不希望别人探知。但出于某些需要,就有人会去探索、挖掘。例如,两位女孩喜欢上了同一个男孩,就会互相摸清对方与那个男孩的行动。严重一些的例子,如果是竞选某一职位的政敌,就会互相挖掘对方竭力掩盖的丑闻然后添油加醋地炒作一番。从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挖掘隐事,总归是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挖掘隐事一般也不会由主使者自行来完成。就像那两个例子中,轻者可以是私家侦探,后者则是刻意埋下的棋子或政治间谍。若是挖掘到真材实料就这么放任,那也是对实际操作者的努力的否定。换到我身上,我所做的事情也都是挖掘他人隐私,若是挖掘出了这些人本不愿告人的秘密,对解决他们的疑难,改变他们的生活有所帮助,有所进益,我倒是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负疚感;但若是对他们的生活改变无所可为,那反而是让他们心下的隐事平添了一个知情者。并且,我的奔走也会或多或少影响他们的生活和情绪。换一个例子:我们的家中进了小偷,就算没有失去东西,我们也会心情沮丧,生活平添烦躁,原因便是“自己的私密空间被人窥视”。同样的,尽管我窥视他人隐私的行为并不触犯法律,但我同样像是小偷一般,入侵了他人的私密空间,无非是小偷入侵的是实体空间,我入侵的是思维空间的不同。基于这种“做贼心虚”的自我认定,所以我对自己“未能改变他人的隐私推究”是非常难以自我认可的。

“嘉茂小姐,你有这种基于我们社会的‘隐私观’的认知是不错,不过,你认为‘你的推理没有改变他人’,这个想法可有失偏颇了。我们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的一切,都会对他人产生或多或少的改变。有一个人和没一个人的接触,就算是一丝一毫,也是有所差异的。就拿中浜家来说吧,他们家因为你的存在,也算是得到了若干的‘警示’信号。原本,中浜家那位奥羽派系的领袖,做事情未免有些横行霸道;但你的出现告诉了他,书道协会终究有一股力量,是知晓他暗中所做的一切并且有能力阻止他的。现在,他已经换了一种门路,为猿太家的那个遗孤寻找告慰他父亲的办法了。这种方法绝不会影响到书道大赛,从另一重意义上讲,嘉茂小姐调查这起事件的初衷,‘为你的朋友中浜同学取回一个正常的书道大赛竞赛环境’的目标,你已经达到了。”

“中浜家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中浜尚美依然在为下一届书道大赛准备吧。她的话,嘉茂小姐你与她的关系要比我亲密得多,你可以自己去问。我也知道你关心的是中浜家那位大人和猿太家的孩子。他们采取的那个新方式,你不妨猜上一猜。”

“寺内先生又在考较我了吗?”

“你在我面前,以推断小川老师的失物作为你活跃的开始,那么以同样的方式作为结束也是一个不错的考虑吧?”

“换了一个方式,并且不影响书道大赛,而那位男生的肌肉震颤又是无法治愈的……我想,中浜领袖为他找到的道路,应该是所谓的‘俗书’吧?”

“到底是嘉茂小姐,你回答的很准确,但你既是有理据的,说你一猜就中倒也不合适了。”

所谓“俗书”,就是指有别于正规的书道研习道路,而是将书道技艺更多地看作一种牟利的、营生的手段。正常的书道研习,应当以磨砺自己的技艺,提升书道的境界和造诣,让自己的习字给观赏者以视觉上,进而到精神上的享受。反过来,也有一些人,初窥了书道的门径,写的字有那么些门道了,便不思进取,一门心思将这些三脚猫的把式用于谋取金钱利益。现在,书道的鉴赏力在业内外形成了非常明显的分野,业内人士能够对一幅字做出品级鉴定,而外行对有一定水平以上的字迹,便难以分出其中的高下,这便给了那些“俗书”者以哄骗的机会。这种庸俗、市侩的书道研习者,是难以见容于正规的书道界的,这些人也被安上了“俗书”的名号。

然而,这些“俗书”者却因为着眼点放在“金钱”上,对正规的书道界的规劝视如马耳东风,反而表现出一股受迫害的清高之士模样:他们在真正有识的书道界人士面前缩着尾巴做人,一旦到了不懂书道的外行面前,便将自己的张狂表露无遗。他们有的宣称现在是书道的末世,他的书道造诣是何等之高,而今却也得落魄街头,靠着卖字为生。有的宣称现在的书道圈中狼奔豕突、瓦釜雷鸣,自己这样的清流、隐逸之士不屑与恶人纠缠,只好“中隐隐于市”。有的则更加纵容自己,抛却书道必须遵守的若干定法,书写恣睢放荡,反而刻意鼓吹这是“率性风流”,将自己扮成一门崭新流派的开创者。总而言之,这些“俗书”者会将自己扮成“真正懂书道的人”,反而将书道界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书道协会视如草芥敝屣。他们最常挂在嘴边,加以引用,为自己脸上贴金的一句话,便是“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必非高书”。

这句话源出于唐土文人徐渭口中,他本不是什么书道历史上青史留名的人物,这句话也无非是自己的牢骚,但后人既是用它来贴金,那也说不得什么客观、冷静的分析了。从我这些文字的叙述中,也足以体现出我对“俗书”以及俗书者们的鄙夷。但是,中浜家既然为猿太家的遗孤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我也不能对它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书道大赛是步入正规研习书道的道路的人才能参加的比赛,他们与俗书是完全泾渭分明的世界。这样一来,的确两边都有了交代。书道大赛少了这样一重顾虑,而正规研习书道的中浜家又能为这位俗书者站台,他在俗书界往自己脸上贴的金箔又多了一片。不过……猿太如流先生本来是正规的书道研习者,可因为这样一场变故,他的儿子沦落到了俗书界,这也着实是一个遗憾啊。”

“这可不是什么遗憾。猿太家那个孩子,就算在猿太如流先生自己的管教下,他也没有丝毫练习书道的意思。这一点,菱湖老先生也已经和我说过。”

“为什么猿太先生要这样决定呢?”

“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像自己那样。”

“猿太如流先生,我记得,他生前在书道协会不是享有很高的评价吗?他与人为善、弥合争端,书道造诣有目共睹,是公认的书道协会下一辈的领军人物。要不是他突然物故,书道协会也不会产生现在这样的派系暗斗。这样一个既八面威风,又八面玲珑的人物,为什么还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呢?”

“因为,这样太累了。”

“累?”

“嘉茂小姐,你还没见过猿太如流先生吧?他有几张照片,我正好也带了过来,你可以看一看猿太先生在照片拍摄的短短几年中的变化,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他以一个非常劳累的姿态活着’了。”

寺内先生从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照片里,一位依稀能从中浜家那位少年身上看出几分身影的中年人乃是画面的主角。照片的画质还算清晰,理当是拍摄于近五六年。画面上,猿太如流先生正从事着各种各样的活动:剪彩、落成、切磋技艺、为民众提供免费书写等等;又有一部分,是他与其他一些人一起站在某些活动前的合影。可以确认的是,这些照片都有拍摄日期,从这一点来看,他参与活动的频率当真是非常频繁,寺内先生说的“劳累”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猿太先生在书道协会处于那样一个地位,这些活动也是推不掉的吧。难道他就是出于自己现在这样一种劳累的考虑,才不让自己的儿子学习书道吗?恐怕这未免有点牵强了吧。举国上下有无数书道的研习者,尽管猿太先生的实力毋庸置疑,指点自己的儿子让他卓有成就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让一个人登上猿太先生那样的位置,除了勤学苦练,也是需要时运和天分的帮助的。断言自己的儿子在三十年后也能走上如自己一般的地位,我觉得就算是菱湖老先生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确实是这样。不过,请你看看猿太先生的变化。我所说的‘累’,并不是指这种地位和名声所带来的频繁的活动。”

在寺内先生的提醒下,我重新观察了这些照片中的猿太如流先生。在有了发现后,我又是猛地一惊:按照正常人衰老的速度,这些照片所横跨的五六年,远不至于让一个头发乌黑而有光泽、皮肤健康的中年人变成两鬓花白,额头爬满了皱纹的濒老之人。尽管猿太先生出席活动定然会化妆,但化妆是掩盖不了骨相的。这种远超常人的衰老,让我转头向寺内先生问道:“难道是他预感到了自己的过度衰老吗?”

“这很难说,有可能是遗传,也有可能是个人体质,这就难说了。”

“不,恐怕猿太先生自己的缘故。”我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这张照片里似乎就能看出,猿太先生的住宅本身,就受着严重的重金属污染。”

这张照片是猿太先生抱着自己的儿子,站在家门口所拍摄的一张照片。然而,我的关注点却没在主景人物上,而是背景中的天蓝色里,隐约夹杂着若干紫黑色的烟雾。

“肌肉震颤的原因是重金属中毒,这基本不会有误。但重金属究竟是何种重金属,并不得而知,仅能确信它的危害性并不是重金属中的那些厉害角色。从这幅照片的紫黑烟雾中终于可以断定,这是附近有锰加工厂并且防护措施做得并不好。猿太先生的住宅还正好处于工厂的下风位置,所以便造成了这种慢性,却又影响长久的疾病。猿太先生自己有功底,并且成年人的抵抗也较强,所以依然能在书道界留下一定的地位,只是在面色上呈现出了这种过快衰老的痕迹了吧。”

于是,这个故事终于被结束,尽管我无法为故事中的人们做些什么,但他们,终究是在积极地为自己而生活着。或许,这本“俗书”,才是真正的“高书”吧。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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