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浜尚美,霞浦高中的书道社社长,我的友人,虽然没有深交,但由于有书道这个相同的爱好,平日里终归接触得要频繁一些。平心而论,我与中浜同学终归是高中生,书道上的识见远不及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行家里手。就像聆听一首协奏曲,外行只能说得“好听”二字,但内行却能从配器的每一个角度对它进行细致的分析,然后得出到底是好是次的确评。换到中浜同学自己的字迹上,我看着她的习帖,并不能像菱湖鹤见那种级别的名家般,就每个字来一通深入浅出的分析,只能用“骨相徒佳、神魂未具”这种初窥门径的表达来抒发我的感想。

中浜同学也有历来相传的家系,而他们的家学也便是书道。这户人家立下了一个规矩:从中浜尚美这个年纪开始,中浜家的人都必须参加书道协会举办的书道大赛,并且在所参赛的组别中拿到相应的名次。书道大赛由来已久,一年一届举办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个年头,而中浜家既是书道的世家,也很早就参与进了这个比赛。甚至,我从寺内遥先生那里了解到,中浜家比我大上两辈的老人,便是书道协会草创时期的人物,他定下这个规矩的初衷,一则是让自家的子女到这个全国的平台检验一下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二来也是以这个全国级别的平台督促自家的子女,在习字时切不能慵懒荒废。

然而,即便是书道世家的子女,也被现代社会的快节奏生活占去了大半时间。从定下这条规矩的中浜家老人,到他的子女,再到中浜尚美这一代,练字的工夫终归是越来越少。以至于以前履行这条规矩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地走个过场,现在竟尔要大张旗鼓地特意为之付出努力。

中浜家现在有一个人,正扮演着书道协会下一世代的三大派系之一——奥羽派系的领袖角色。但他自己的书道造诣也算不得全国顶尖的那一流。为了让中浜尚美能够在书道大赛上进入决赛、进而拿到名次,他也算是机关算尽,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并为我这个外人所察知。

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这位中浜家的长辈这样做,着实算不得什么长远之计。我调查上年书道大赛异常的初衷,是让中浜尚美“正常地”完成一次比赛。但她自己是否知道,别人已经暗中为她铺好了一条捷径,又是否乐于利用捷径呢?我在没有得到她心意的前提下无法作出判断。基于这层理由,我在今天选择了拜访中浜家,就这个问题探索她真正的心意。

中浜同学尚有一位小他一岁的弟弟,在仓木让月家,我初见这对姐弟时,中浜尚美曾训斥他,要他严练书法,因为他在今年也到了参加书道大赛的时候了。然而,连中浜同学都说他的字太过拙劣,这样的资质想要在一年之内练出个名堂,我认为不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到得中浜家,这户世家的门楣远不及菱湖家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随便通名便能进入。中浜同学把我接入客厅,向我介绍了她的家人。待我与她单独坐在一起,问及来意之时,我只好先自承一事——我在不久前,于仓木让月的地址附近偶遇了中浜姐弟,听到了“今年要参与书道大赛”一事。然后,我顺口提起了这样一个话题:“听中浜同学说,去年的书道大赛,因故没有举办,我对这件事有些关心,请问,它没有举办的缘故到底是什么呢?”

“嘉茂会长,终究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你呢。”中浜尚美坐在小房间里,幽幽地叹着气。“会长是在别处听到了上届书道大赛中途终止的传闻,在调查过后,将目标指向了在下这边吧。”

“这还真不是。我对这件事产生兴趣的初衷,的确便是从中浜同学这里听到那句‘书道大赛因故终止’的话语。虽然在一番调查过后,焦点又回到了这里,不过从中浜同学的反应来看,你应该是对事情知道些眉目吧。”

“会长已经对事情了解到哪一步了呢?”

“我就说说我自己的调查经过吧。”于是,我将我截至目前所做的个人努力,除了隐瞒真正的,来到这里的动机以外,全盘告诉了她。中浜同学听过之后,摇了摇头,道:

“嘉茂会长,你的猜测完全正确,那位奥羽派系的现在的领袖,就是我的爸爸。”

不过,现在就算是证实这些猜测,也都不再重要了。我为了确认她的心意,又一次向她探问道:“你既然知道你父亲为你做下的这些铺路工作,你自己又是怎样看待它们的呢?或者说,你是否愿意沿着这条家里人为你铺好的道路走下去呢?”

“嘉茂会长,这些路,其实并不是为了在下而铺的。上一年,爸爸以在下为目标所做的那些,不过是一个铺垫而已。金子鸥亭、浅见喜舟这两位先生,在下更是听都没听过。若是爸爸打算为在下打开一条道路,那么,他为什么做出那种举动,而我到现在却还不知道那两位书道名家?”

“原来如此,他们为的其实是今年的书道大赛啊。”

我也立刻反应过来她的言下之意。简单来说,为中浜尚美开后门并不是她父亲的真正用意所在。她的父亲在前两年便已开始布局,为的其实是另一个利害关系人——他的儿子。

这个书道更加不成器的家伙要完成身为中浜家人的使命以不负祖训,就像我说的那样,就算有一年时间,也基本是决赛无望。对这一点更为知晓的中浜家中年,那位奥羽的派系领袖自然更加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在早一年就为自己的儿子布好了局:先是在奥羽造势,宣称“本地区出了个笔迹堪比金子鸥亭的新人”,再是笼络吉森先生,要求他开后门——这一年之所以吉森先生那边最终的结果像是无疾而终,真相是中浜领袖这边只把今年当作一次演练,因为正主,中浜尚美的弟弟尚未参赛,而中浜尚美自己的实力又足以杀进她那个组别的决赛,无需她父亲关照。

这个基础打定之后,到了第二年,这位“拥有足以比肩金子鸥亭先生笔迹”的年轻人参加比赛,再通过后门层层保送到决赛,直接送上评委席上的他面前。由他率先为这幅实际上毫无可取的作品定下基调,奥羽派系的附庸再附和一番,他在书道大赛上的名次便有保证,也算是让这个本来无望的中浜家少年给家名一个交代。只可惜,第一步棋在布局时便泄露了风声,“金子鸥亭再世”的真相似乎传了出去,以至于他不得不在决赛时再重来一遍。然而,另两个派系也堪破了他的“伪造真迹”,并有样学样,最终使本是“造势”的伎俩变成了破坏书道大赛正常举行的渊薮。

“在下只是爸爸计划中的一个普通的知情人,我无法从他的所作所为中得到些什么,既不能支持他,也不能阻止他。”这是中浜同学对我的问题的回答。

“不过,我觉得你这位知情人可不普通。”

“嘉茂会长,在下又说错了什么话吗?”

“在我的叙述中,我只说到过‘三派因为金子鸥亭真迹的出现,在决赛中纷纷效仿这一做法’。但我也还提到,井上桂园是爱媛人,他的真迹由镇西派系拿出无可争议。可浅见喜舟和中平南谿都出自咱们关东地区,我直到方才可都没确定,两位先生的字迹,到底哪一幅来自近畿派,哪一幅来自奥羽派。可你在方才已经直截了当地承认,你不认识‘金子鸥亭和浅见喜舟’这两位先生。中浜同学,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知情人,你既然知道你父亲用出去的第二张真迹到底属于哪位书法家,又何必要对我依然隐瞒起一部分事实呢?”

“嘉茂会长,非常对不起,在你面前,在下实在是瞒不住任何东西。但在下只是不想……”中浜同学的声调已经带上了哭腔,后面的话我也不愿意再让她亲口说出,徒增她自己的悲戚——毕竟,强迫一个人说出自己本就有愧于近人的事情,着实是刺痛人心的。

因为,将这个秘密从奥羽派系中传出去的,就是她中浜尚美。

为什么中浜领袖在宴请吉森先生的鸿门宴上没有饮酒?起先,我只认为那是缘于交通的缘故,奥羽派系的人多开私家车到来,不便返程。但细细一想,现在已经有非常发达的酒后代驾业务,完全可以联系有信誉的代驾公司,让他们派人把饮酒者捎回家中。排除了这条理由,筵席上没有饮酒的原因便只能是——饭桌上有未成年人。在这个国度的法律中,在有未成年人参与的筵席上是不得饮酒的。

然而,吉森先生并没有向我提到“筵席中尚有一位少女”这种生人而言定然记忆深刻的情报,那么,中浜领袖便是带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中浜尚美的弟弟赴宴,为的也是让他记住这些将来要使用的关系户。同为书道协会奥羽派系的成员,自然也有凝聚力和向心力,我也始终没有想通,那两个派系到底是怎样得知这个底细的。现在看来,合适的泄密者,又对计划知情的,也只有中浜尚美一人了。

中浜尚美同样人微言轻,但她却有一重身份,那便是中浜领袖的女儿。顶着这个身份,与书道协会的人见面也不会有太多的阻挠。就这样,她在我之前见到了书道协会的领袖,并公开了中浜领袖本来秘密采取的一些手段,但她似乎也没有受到特殊的礼遇,只是被菱湖老先生安排在群体会面中,她的故事被同时在场的其他人听见,进而走漏到了三个派系里。好巧不巧,她的选择竟与寺内先生推荐给我的领袖是同一位,那便是菱湖鹤见老先生。

看来,菱湖老先生在老一辈的书道协会人士中,算是公认比较有远见和客观分析问题能力的。这也难怪,菱湖老先生会唯独在我提到中浜家时绷紧神经,对我的问话支支吾吾起来。也正是因为他从中浜同学那里事先得知了我所调查的问题的“标准答案”,也才会对我采取那样的态度:先是怀疑和试探;待确认了我调查问题的能力和深度后,对我变得关心起来;在我的调查逐渐走向正确答案时,却又因为确认了我的初衷反而对我含糊其辞。

“你既然选择的是向菱湖老先生说出这些本该只停留在的秘密,看来你对你父亲的做法也是不甚认同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门楣……”

到底还是这个观念啊。我不禁又是在心底一声长叹。“世家”的孩子,到底还是逃不开这副压在身上的担子。不过,也正是由于这副担子,世家也才得以成为世家,在这里我倒也不愿对它的利弊多作评论。在中浜家,中浜尚美由于是女子,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传承书道世家中浜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她弟弟的身上。然而,她弟弟却不甚成器,以至于他的父亲为了家业后继有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将他先顶到聚光灯下,让中浜家的家名,以及那个背负在身上的使命得以完成。

在理清了这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后,眼下的问题依然要着落在中浜家身上解决。于是我向依然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的中浜尚美问道:

“那么,请让我见一见你的弟弟,可以吗?”

“他可没有这么强烈的责任心。嘉茂会长,在下担心,就算今天你将这些道理和他讲了一遍,他唯唯诺诺地答应了,第二天他恐怕就会把今天的记忆全都忘掉。”

“我也没有劝他收手或支持他继续的意思。我想知道的,是他究竟把‘时间’花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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