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年的书道大赛上,出现了诸多的确是真实手笔的名家真迹,但这些名家却早已不在人世。因为我的一个熟人,霞浦高中书道社的社长中浜尚美已经参加那一届大赛,并且因为大赛上发生的突然事件导致无法得知自己的水平。今年,她和她的弟弟同样要参加这一年的书道大赛,为了防止可能的重复再一次出现,我便对这一问题有了调查的冲动。

现在的调查进度是,我正在一家制笔店里,打算让店主向我说说他在那届书道大赛上的见闻。这个制笔店虽然只坐落于一个不起眼的城镇,但店主久能先生的手艺和名声却传播遐迩,就连书道界现存的耆宿之一菱湖鹤见老先生也都知道他这一号人物,可见其水平之高。不过,久能先生自己似乎并不愿意单纯停留在“制笔匠”这个职业定位上,他甚至提出了加入书道协会的要求。不过,或许是书道界顶尖人物也都认可他,他竟尔终究能成为一名书道协会正式会员吧。然而,久能先生虽然更多地以“书法家”的角色自许,但以我观察他刻在笔杆上的文字水准判断,他算不得什么书道大家,因而在唯书道造诣高下论的书道协会里,地位也类似“客卿”或“清客”:即只在书道协会帮忙、帮杂、打下手,真正攀登书道巅峰的征程,他并无法参与。那个会员的身份也不过是便于其他真正以书写为志的会员们和他联络罢了。

在之前我造访笔店的当口,通过机缘使久能先生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方才得以听取他在那次书道大赛上的见闻。在那次书道大赛中,久能先生这个清客式的会员便被分配了这种场务的杂活,具体来说,就是在会场里等候参赛者的招呼,为他们提供引导落座、更换纸张、补充书具一类的服务。在参赛者离场后,负责将参赛者的作品收集起来的也是这些人。当然,这是成人职业组和成人业余组才能享受的待遇,我参加的女子在校生组,定位只是边角料的组别只有入场后顺着指示牌自行就座的份。菱湖鹤见老先生之所以推荐我来联系这样的人物,自是因为他们在多在会场上走动,也只有他们才有亲眼目睹每名参赛者进行书写的机会。

“我当时的确是在赛场上来回走动,并且也看到过参赛者书写的模样。不过我还是得说,绝大多数参赛者都是在安静地书写,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处。来来回回几个小时,值得一说,可以给嘉茂小姐你当参考的事情也就是两起。”

“能够有所收获就是非常值得感谢的了。请说吧,久能先生。”

“第一件事是在上午。有一个人提前不少时间完成了作业,提前离场了。我便去收捡他的作品,然后整理房间里的东西给下午继续使用。但我在这时候闻到了房间里有浓烈的烟味,他应该是在房间里抽了烟吧?书道大赛是绝对禁烟的,这间静室之前也有其他组别的参赛者坐过,所以我想,这应该就是今天上午这个参赛者按捺不住烟瘾,在写作途中偷偷抽了若干的烟吧。这算是我能想到的一个异常情况了。”

“为什么要整理东西下午继续用?”

“成人职业组和业余组是两个最重头的参赛组别,参赛者各有不少,所以安排在一天的上下午分别举行。中午便是至关重要的转场时间。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担心时间会不够用,所以每有一个人提前完成离开,我们就会立刻去清理他那个房间。”

“上午举行的是职业组还是业余组呢?”

“职业组。”

那些可疑名家真迹的出现也是在职业组。不过这个异常同现在调查的事件之间,却难以构建起具有说服力的联系。毕竟“一个参赛者烟瘾难耐”这个现象实在太过平常。

“第二个可疑的机会呢?”

“等等,嘉茂小姐,我还想就着这件事问问你呢。书道大赛的参赛通知早就写了禁烟,并且入场检查也要求把烟火等一切危险品暂存。他是怎样把烟和火带进静室里面去的呢?”

“几支烟完全可以藏在难以想象的非正常地方,衣领、腰带、袖口都有可能。至于火,几根火柴和一张砂纸同样也能这样藏。只要走出去时顺带将火柴梗和烟头、烟灰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带出去,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了。”

“哦……”他理解这个解释,远不比我解释笔杆上的痕迹那般言一及十,但我的言辞也终究能让他明白。接下来,他开始叙述第二个异常情况:

“第二个异常就发生在之后不久转场的时候。其他人普遍开始离场的时候,依然还有少数人在书写。这时我们已经开始转场。我在路过一间静室的时候,注意到里面的人有个不寻常的举动:他正端着一本书观看,手里却没有停下书写。按说这个书道大赛比的也是字好看而不是写的一字不差,他为啥看书不看写呢?”

“这也算个异常吗?”在实际的软笔书写中,的确也存有一些“盲眼书写反而写得更好”的书家存在。这些人只要先做些垫笔工作,熟悉正式书写的笔墨纸三者的契合之后,便可以熟练地写出非常好看的书体。所以,我并不以这种现象为异。不过,久能先生似乎并没有接触过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书家,于是我便简要为他做了个介绍。

“哪里哪里,奇怪可不止这个!”他下颌的一丛花白短须翘得老高,显然是认为我小觑了他。“这个人看到我注意到了他的举动,立刻把书收起,摆出一副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写字的模样。你说,要是他是像你说的那种不看纸面反而写得好的那种人,何必见了我才装模作样?照样看他的书来写不就结了?”

“这么一说,他的确不是怪癖书家呢。那么久能先生,你既然留意到他,那有没有借着收拾静室的机会,看看他究竟写的是什么?”

“看了啊,不过他写的是草书,我这个制笔匠可就看不懂喽。”

草书?我的神色又为之一奇。虽说草书在篆隶楷行草五体中最为随性,最为多变,但恰恰是这“不成定法中显现高明”的难度,使草书的运笔比其他几种书体的要求更高。例如草书的“连、省、变、代”四诀,便是讲求笔画完整、匀称、准确的篆隶楷三体所无或所轻。以我的经验,“盲眼书家”最多见的书体是日常最为熟悉的行书和最为基础的楷书,变化最为死板的篆书和变化最多的草书,都因为各自对另一要求的“极化”而使书写者不敢不重视。

这么一想,这位成人职业组的参赛者显然是在掩饰着什么。之前他一边看着书本,一边笔下不停;被发现后却立刻收起书本,妆出一副认真书写的模样。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几种可能:一是他已经完成了书写,当时在好整以暇地看书,手下的书写动作只是无意识的习惯,笔上并未着墨,因为那本书不甚能公之于众,所以被发现后慌忙掩饰。二是他所志其实不在参赛,只是来做些其他勾当,所以并不在乎笔下写出的是什么,手上那本书才是勾当的关键。三则是他笔下蘸着的不是墨水,而是其他某种东西,在任何情况下涂写,都是无碍于整张纸面的。无非是因为做着“将某种东西涂满整张纸”的动作太过无聊,所以看一本闲书来打发时间,但这件亏心事被撞破,他终究需要掩饰。

由于久能先生无法辨读极尽变化的草书字体,我无法得知他所书写的具体内容,所以只能一步步地从这几种可能中选择正确的答案。首先是那本书,这便是解开整个谜题的关键。可惜书道大赛成人组是不设固定书写内容的,自然也不会如我参赛时那般提供参考资料。所以那本书必然是参赛者带来的。当时既没有引起骚动,注意到这本书具体是什么的可能性也着实不高。

“久能先生,你有没有留意那本书具体是什么?”

“有啊,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当它……是本官能小说吧。”虽然久能先生能给出肯定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但他自己说这话时也有些龃龉,似乎他也曾经做过这本书的读者一般。他既然说出了这个不堪的名词,我也自能想象它背后是何等的更加不堪。

书本没有什么奇怪,那就得查考书写者本人的参赛意图了。就像久能先生所说,书道大赛是个追求书道造诣的舞台,参赛者是为了决出造诣上的高下而参赛,并且进了决赛的人,本就是在诸多参赛者中,实力相当有档次的那一小部分。在决赛上忽然自愿当起了陪太子读书的相公,这种心态还是可以基本不用考虑的。

所以,问题还是集中在了第三种可能,也就是说,他的真正用意是用笔在纸上涂抹什么不是墨水的东西,手里拿本书看不过是打发无聊。并且涂抹也不需要照看,他不用将精神完全集中在上面。被久能先生看见时慌忙采取的掩饰手段,不过是“涂抹”这个举动被撞破的心虚。结合之前我在菱湖鹤见老先生家的发现——那些名家真迹的处理方式,是搜罗名家未发表的真迹,然后在纸张上涂抹处理液,使十年前的墨迹变得年轻,又使十年前的纸质变得更老——来看,这些蓄意和书道大赛为难的人,他们正是在赛场上做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至于要怎样把硅酸和乳化剂的处理液带入会场,这怕是比“把烟和火带进会场”还要简单的事情:书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入自己的笔墨纸砚,而其中的“笔”也未必就是书写用的毛笔。例如,毛笔中有一些将墨胆藏在笔杆当中,书写时墨汁缓缓流入笔芯,实现自动控制出水和不至太浪费墨汁的效果。倘若将这种“自动软笔”的墨胆换成装有那种处理液的胆,这便是一支隐藏得完美无缺的工具笔。

再回想一下,那些在上一年的书道大赛中“留名”的逝世名家中,浅见喜舟正是一位擅长草书的名家。这幅字迹很有可能便是他曾经的作品,被人带入赛场,进而在赛场上用处理液来处理。这样一想,岂不正是在这些事件之间构建起了联系吗?再想想那种“硅酸加乳化剂”的处理液配制出来的情况,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久能先生,您说的两个情报都相当有用。我已经确认了,您所观察到的两个人,正是有意与书道大赛作梗的那一批人。他们也正是用我说的那种方法来伪造‘去世名家出现在当世的书道大赛’这种混乱的假象的。”

书道大赛每人需要上交三张作品,但每位名家的署名作品只有一张,并且也不是三种文体各一样,这说明那些搅黄大赛的人也需要分头多人,各管一张。但即便是一张,要在整张纸上涂满处理液,需要的量也不是个小数,一枚墨胆肯定是容不下的。所以,处理液应当由至少两枚墨胆组成。不过,处理液的配置又有些门道——它的几种东西的配置顺序不能错。例如,硅酸、乳化剂、硼酸的顺序是正确的,如果先将硼酸和乳化剂放在一起,便会引发一些反应,进而产生某种难以掩盖的味道,具体来说,便和烟味类似。久能先生在某个静室闻到的,像是有人在房间里抽烟的气味,其实便是搞错了处理液的顺序而导致的。毕竟,能有全国成人职业组决赛水平的书家,都已有相当的休养,按捺住若干小时的烟瘾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一想,那些人的行动已经基本解通,接下来要做的,是确认他们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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