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从我邻居们的子女发轫,进而接触到一个令人深思的家庭的故事。”在这个故事奏出尾声之后,时间又拉回到此时的书斋。我正向在座的诸位友人进行这个故事的总结。

在这次的事件过后,仓木让月显然不再需要通过肮脏的工作来积攒前往唐土的旅费的需要了。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父母依然对自己有着感情,只不过是联络感情的渠道被原本是自己恩人的人切断了。但是,切断这一渠道的山下旭子就是真的十恶不赦吗?她也有自己的苦衷,虽然做的事情对不起仓木家,但我作为局外人,着实不好对事件下一个论调。

“我在告诉仓木让月这些结论过后,她也问过我要怎么做。想来,此时她的心里也是非常混乱的吧。她的旭子阿姨曾经养育过她六年,就算现在做了亏心事,但长期没见过父母的仓木让月,显然已经将自己的仰亲之情寄托在了山下旭子身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和她的旭子阿姨撕破脸的。”

以往,我都很乐意在解决事件的同时,为当事人寻觅一条我认为最为妥善的出路。但这次,我在“出路”这件事上当真感到了迷茫。

“在经历这些事情之后,当事人们并没有产生多少变化。据我所知,也就是这样一些:一是仓木让月不再进行那些露骨的卖弄,地下平台一些无耻之徒为‘柚月酱’的消失而痛苦不已。二是我邻里的那些孩子,有栖川偷玩的是电脑,一个直播没了,很快能找到第二个,我倒是建议有栖川先生继续管制;黑木家的孩子是专门要手机去看直播,料来是同学间的隐秘渠道传播,既然断了毒源,我便建议黑木家的大人,把手机还回去也没关系;至于桃濑家那个女孩,这么做倒是少了一层她与仓木让月在学校的孽缘,虽然人际上会有些淡化,但两人的交谊终归能正常一些吧。我所捕捉到的变化只有这样一些,至于仓木让月自己的贫苦生活,以及水户的山下旭子,这些角度似乎并没有因我的介入而发生改变。”

“也就是说,即使是现在,仓木家的父母寄回国内的生活费依然通过子账号,被山下旭子全部截留了,是吗?”明石同学问道。

“是这样。”

“仓木让月原本是不知道这些的,在你告诉她真相之后,这样的行为就算碍于当年的养育之情,仓木让月不发作出来,但这终究会在她心里留下芥蒂吧。”

“所以,我在这件事情的最后,并没有回答仓木让月询问做法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害怕,一旦回答欠妥,她将会失去她现有的很多。现在,我想把这个问题放在我们之间讨论讨论,如果我们每一个人分别扮演知道真相后的仓木让月,我们会让仓木让月采取怎样的做法?”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在座的几个人思维方式各异,价值取舍不同,进而会采取的做法也不一样。第一个打破沉默的还是我自己。

“我先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吧。如果我是仓木让月,我会用八个月前购置的那部,本用来做些不齿行当的手机,绕开山下旭子,将我转告她的真相告诉我的父母。并且,希望父母在将我们需要的生活费由新的途径转到我这边的同时,继续维持存折那边的汇入,不要让山下旭子察觉出破绽。这是我所想到的,我认为最妥善的方法。不过,我不希望你们对我的选择作出任何评价,毕竟在这里的讨论,大家都无法拿出最标准的答案。”

“不评价是没问题啦,不过渊子,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之前与仓木父母的联系不都是由山下旭子来进行的吗?现在要绕开她,仓木让月又要怎样去找联系方式呢?”奈惠虽然极力忍住了对我的话语评头论足的欲望,但她对我话中的不解之处,实在是按捺不住弄明白的冲动。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解决。仓木家的父母在唐土的联系,显然得用唐土的电话地址。而在故事里也谈到过,唐土对于个人信息的保护其实做得挺不到位,不少个人信息被有保密责任的地方刻意泄露给无关人员。并且个人信息的买卖隐然还形成了市场。就拿仓木父母的信息来说吧,他们在唐土使用了假名,办理了唐土统一的身份证,这就是个人信息了。他们在岳东省开办矿业,又需要种种许可和审批,递交的材料里个人信息肯定不会少,也因此有了泄露在外的可能。我认为,找一个售卖个人信息的二道贩子,向他买下姓名为杨树森、杨树林的个人信息,再通过我们在政府查询时得到的,他们两人唐土那个统一身份证的编号,他的手机号应该就能确定了。”

“这样啊……”奈惠毕竟也不清楚唐土的这些门道,因此对我的解释也只是唯唯答应。

“奈惠,你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我啊……我的话,还是会去水户再找一回山下旭子,问问能不能通融通融……什么的。”

“你显然是没想好吧。”

“被你看出来了呢,渊子。”她讪讪地笑着。

“我记得,嘉茂同学在照料进食过期食物入院的仓木让月时,曾经断定,她同时还肩负着不少正常的打工工作,对吧?”似乎是为了化解此时奈惠的尴尬,明石同学将话头接了过去。“既然她已经没有再去唐土的必要,我倒是觉得,她不妨把那种见不得光的生意继续下去。她需要改善生活,又不想和山下家撕破脸,那么,她的条件依然充足,水生意也没对她造成什么身败名裂的影响,用那些钱来补贴家用,比正常的工作来得更容易,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明石前辈的发言很大胆呢。”一旁的后辈,心直口快的汤谷祐里接道。但随即便被旁边的同级同学柳河直子暗里扯了扯衣袖,暗示她这句发言已经属于“对他人答案的评价”。于是,她为了度过话题,也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我认为,不妨去申领社会救济。”

“可是她们并不符合社会救济的条件吧。”一旁的柳河直子反对道。“她们的父母在唐土有矿场,收益按嘉茂学姐的说法来看非常不错。申请救济需要齐全的资料,她们也备不齐吧。”

“这可不好说呢。她们的父母去唐土已经九年,抚养费被人恶意切断,在法律上讲,已经构成‘失去生活来源’的条件了。我说社会救济已经是退了很大一步了,像山下旭子这样的,为了自家人的安危,不顾另外几个人的生死,这种人我是不认为有什么可同情的。”

“我或许无法想象仓木让月肩上所承受的重担,但我认为,一味忍气吞声也不是上善之策。”家道殷实的千鸟夏实这样开启了自己的发言。她的家境非常富裕,对这种贫乏人家的生活并没有切身的体验。“直接地交涉也好,间接暗示也好,我认为,还是应该再去一趟水户,向山下旭子透露出‘我仓木让月已经知道你做了些什么’这样一个信号。当然,用不着现在就鱼死网破,只是一个‘施压’的表示,把选择题丢回给山下旭子来做。她要么放弃中饱私囊的操作,重新达成彼此间的默契;要么和仓木让月明白地谈判,算清楚每一次唐土汇来的钱款要如何分账;要么就是继续昧着良心把钱黑下去,这么做便是她自己选择了绝路,却也不用让仓木让月背着良心债了。”

长期接触社会的中上层,让千鸟夏实对交涉斡旋一道也有了不少心得,方才的发言的确是很有交涉艺术的一招。但现实是仓木让月方只十三岁,刚到国中的年纪,若是用这种话语去交涉,“背后有人指点”的嫌疑显然是甩不脱。不过,也碍于“不置评”的限制,这些我心里的想法并未说出口去。

在座的友人堪堪轮流发言完毕,剩下的是最后一人,小我一届的霞浦高中书道社社长,中浜尚美。她长年练习书道,以至于说话的措辞都显得有些古板,最为特色的便是她始终以“在下”作为自己的自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后,她才意识到该轮到自己发表意见了。

“在下觉得,还是继续维持现在的这种平衡比较好。”

“为什么呢?”

“现在,仓木让月知道了真相,那么她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使自己得到一些,同时又失去一些。如果对得失的估计无从确定的话,那么,还不如保持现有的这种默契。仓木让月在山下旭子走后依然生活了三年,她可以说已经有了照料她家庭的能力,不需要再去施加什么力量,她也一样能维持现在的生活。嘉茂学姐为她做出的努力,让她一方面失去了直播的外快,另一方面却又免去了她前往唐土的必要,我觉得这才是稳赚不赔的选择:她只需保持其他的平衡不变,这一块的时间便实实在在地省了下来。”

最终,大家都没有对彼此的意见作出评论,当然,心底下已经各自为相互间的论调打了分数。不过,我却觉得,有必要去再记挂一下仓木让月了。在今天的聚会结束之后,我再次造访了那片住宅楼。我曾经找到过她谋取收入的直播间,但那里从她生病后便已人去房空,终究还是得从实际的接触入手。然而,走到那栋住宅楼下,还没走进单元,我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对年纪与我仿佛,顶多略小于我的男女,其中的女方我很熟悉,男方正处于被女方说教的地位,年纪和身材也比女方为轻,料来是女方的弟弟吧。

“看到了吗?你偷偷看的那个女孩子,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话音中透着的尽是不悦。“得亏发现你用手机看这些鬼东西的是在下,要是被妈妈发现了,你还不知道要被骂成什么样子。”

“可是……”

“还可是?在下带你过来是告诉你,就算是这样一个你觉得不过是浮浪飘萍般的女孩子,也是撑起了一个家庭的了不起的人物!要不要让在下把刚才的故事再给你复述一遍?”

“姐姐你又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故事的?”男孩子的话音中明显透着不服气。

“那是你更加比不上的,更加了不起的人物说的。”女孩子微微叹了口气。“故事听没听进去在下也不管了,现在要紧的是你的书道。中浜一家也是传承书道的血脉,眼下却出了你这样字写得歪七扭八的活宝……”

数落还在继续,我也不便近前,只好先行退开,在一个较远的位置观察着这两个视线封锁了我进楼通路的熟人——中浜尚美和她的弟弟。没想到,中浜家也和我那些邻里一样,出了个沉迷仓木让月露骨直播的男孩。不得不说,仓木让月的稀有性确迎合了不少人的口味。然而它终究不应留存在社会中。也难怪中浜尚美会在友人见面时提出那样的看法——她只希望把露骨直播这一节生生从仓木让月的生活中拔掉,别的她也不愿去管。

“在下写的字比你好十倍,那个更加了不起的人的字比在下好十倍。你明年也要十六岁,按照家里的规矩,你可要参加书道大赛了,在下可不想看到一个在书道大赛上丢脸的弟弟。”

“可姐姐你自己不也没拿到书道大赛的名次吗?”

“那是因为那一届的书道大赛在过程中便出了事故中止了。今年在下还要参赛,就是为了补回上一次的遗憾。”

“可是,姐姐你说的那个人,字不是比你好吗?那个人若是参赛。你不还是拿不到名次?”

“这个人已经是上一届书道大赛的冠军,你去找去年贺茂由香里夺冠的报道,你就会知道,你自己的字和她有多大的差距。”

不知觉间,话题转到了我身上。贺茂由香里便是我在参加书道大赛时的化名。没想到的是,我参加的那届书道大赛后,下一届,也就是中浜尚美的那届书道大赛竟然因故中断,这便让我有些诧异。或许,这个仓木让月事件的余音,却正是另一起事件的开始吧。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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