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喜好某个人,会乐于与其接触;我们反感一个人,则会刻意疏远他。然而,世事往往不会一直随顺我们的心意,我们在生活中的很多时候,都必须与喜爱的某个人远隔天涯,又或是与反感的人朝夕相处。在佛经中有“八苦”的说法,除了生老病死这四大尽人皆知的苦难种类外,还有四种便是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与五阴炽盛。其中,怨憎恨便是与不愿意相处的人相处;而爱别离便是不得不与心爱的人分离。这两种痛苦虽然不及生老病死那般尽人皆有,却也是足以令人方寸错乱的大事。

为何我要抒发这样一段感慨呢?原因自然是源于我最近接触到的一件事情:我从几个邻居和熟人那里发现,他们的儿女共同沉迷上一个地下主播,这个主播名叫仓木让月,通过一些为人不齿的露骨直播赚取观众的打赏。但在我以“劝她住手”的初衷去接触她之后,却发现她也是一个可怜人,要拼命付出自己的劳动去养活自己和两个妹妹。她这样作践自己,也是为了完成一个更大的志向——她要攒钱前往唐土,寻找她的父母并向他们发出“为何不养育我们”的质问。不过,我也觉得我自己算是做出了一点贡献:她本来并没有到达唐土后的详细行动计划,而我则利用我的思维,为她找出了准确的地点,甚至对仓木家父母这一对准确的人,也有了一些侧面的了解。

但我的情感转换却也正是在得到这些了解之后。我了解到,仓木家的父母原本在我们的国度便经营着矿场,并且是个小头目。九年前,他们将自己的事业带入唐土,在唐土的岳东省开了一家同样的硅硫矿。不过,他们的一项令人认为不妥的决断,便是将自己的女儿让月,甚至是来到唐土后出生的一对双胞胎姊妹丢在了我们的国度,以至于这三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只能相依为命,得亏是仓木家找到了此时也有求于他们的山下旭子,得以让她照顾一阵自己的三个女孩。事实了解到这里,仓木父母的形象本来已经足以被定性成不对子女负责,只顾追逐利益的小心眼,但之后的调查,却足以让这个定性完成反转。

“让月,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父母其实是不得已,才将你和两个妹妹留在这里,你会相信我的话吗?”

“嘉茂姐姐,你突然这么说,或许是你发现了什么吧。我愿意听你说说理由,不过信不信在我。”

“这就够了。让月,记得我曾经到你家里勘察过家居布置的风水吗?那时,我看到你家客厅的南面天花板上用黑笔画着一条线,下面则是沙发。虽说那可以作为一种镇压五黄凶星的方法,但黑线下面是坐人的地方,这种刻意营造的凶位也着实令我费解过一阵。得亏是后来,我看到了你的双亲在唐土开办的那个矿场的名字,我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因所在。”

黄江港高功矿坑,七个在日语音读中读音相同的字,让我从我们的传统文字游戏“一音诗”中找到了答案:这七个字,藏有另一句“高行幸抗孔孝劫”的意思,这是他们在来到唐土后,经过高人指点而为自己的新矿所取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的真正意义,也要从那句真正的一音诗来理解。换言之,他们来到唐土,当时的心理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意义。

“劫”是什么呢?帮助他们逃过这一劫的机缘又是什么呢?思前想后,也只有那封山下旭子的父亲,也就是那位老矿工写给仓木父母的信,可以再推敲推敲。

信中,山下向仓木家提出“帮女儿用这一出计策”。然而,这是一件求恳的事情,虽说山下本人放弃了矽肺病补偿,但他们当时的身份并不对等:一个是下井的矿工,一个是监督管理的头目,有明显的上下级关系。下级对上级提出请求,仅以免除自己的若干补偿为筹码,未免有些不讲礼数的嫌疑。在现今的人情社会,按说请人,尤其是上司为自己的女儿谋一条进路的话,一份大礼和亲临造访是必然的。这一封介绍信的地位,自此便有些迷茫起来。

接下来是我在医院,和仓木让月一起目睹的,山下旭子对这件事的态度。她自己也承认,其中的原因非常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尽。随后她用父亲卧病需要照顾为由结束了对话。这般生硬的拒绝令人感觉着实也不太客气,她与仓木让月见面,身份终究是保姆与被照顾的主人家的孩子,这时回想起她当时的表现,我想到了“主客地位上的不合理”这一节。

有没有可能,山下家才是这次利益交换的主导方呢?

这样一想的话,山下家手里握着仓木家的一些弱点,藉此提出要求,要搬去唐土的仓木家帮助山下旭子完成考试移民的计划;仓木家的三个女儿,也是山下家主动提出照料,实则是人质的身份。这样一想,当初让仓木父母前往唐土的,会不会也是山下家那位老矿工呢?根据我的观察,他得的很有可能是硅矿矿工常见的矽肺病。这种病又对事件有怎样的关系呢?

千万种线索最终指向了一个答案——茨城县矿工暴动。

矽肺病这种影响终身的职业病虽然长期以来便已存在,但受限于科学研究的水平,它被普及和宣传还只是近十几年的事情。九年前左右,当矿工们知道自己的同业者们普遍短命而殁于呼吸疾病的真相竟是矿洞里的硅粉尘后,他们的情绪便被点燃了。在这种不凑巧的时候,茨城县的矿工群体中又出了个别危险分子,他们煽动并利用矿工群体中的不满情绪,将他们组织起来向各个雇佣方,也就是矿井、矿洞、矿场的拥有者们讨要说法。当然,这是客气的措辞,说得不好听一些,那便是漫天要价,索要钱款。在这样有意的煽动面前,雇佣方自然也不答应。于是,煽动者们便鼓动矿工采用暴力手段。

一时间,茨城县各种矿工纷纷闹事,不少矿井矿洞都收到了打砸冲击,等到安全部门发现了事态的严重并着手控制,终究是慢了一拍。更有甚者,一些激进而缺乏头脑的矿工甚至对他们的雇主动以拳脚,将这次波及全县的事件上升到了流血的层面。虽然现在我们听起这段故事觉得触目惊心,但在事情发生的时候,由于事发的矿井同样远离城市,以至于报纸都没有过多的报道,这些令人惋惜的消息只能停留在这个行业的内部。

在当局的力量介入这起事件过后,整个茨城县的矿业被重新整肃。当年参与闹事的群体全部被打散,并被命令不得再进入这个行业。这或许就是我们现在涉足这个领域时,却没有发现仓木家当年雇佣的其他矿工的踪迹的原因。在整肃过后又过了这么些年,现在的矿业从业者,也很难再记起事件发生前,本土的行业内是否有仓木这样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从业者。这或许就是仓木家现在并不能在业内打听到多少信息的原因。一来二去,在这次事件过后,仓木家便像是彻底从矿业系统的字里行间消失了一样。所幸,整个暴力事件终归没有被封锁消息,我在对整个事件有了眉目之后,翻阅过往的新闻,查找“九年前左右矿产行业发生的恶性事件”的时候,很容易便确定了这个最为切题的答案。并且,因为事情过去不久,许多报道依然能够完整地找到,我才得以写下上面那一段记述,作为对整个事件的概述。

再回过头来看看仓木家的两位大人,他们同样是矿业投资者,同样拥有一个硅硫矿,同样设在茨城县,同样有像山下家老人一样的雇佣矿工。自然,他们也在那次事件中受到了波及。最终的结果是去往唐土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意,从结论来看,正是一次毁家纾难、另起炉灶的过程。而山下家那位老人,便是将矿工群体中的不稳定气氛、有可能掀起暴力事件的苗头通报给了仓木家的大人,才得以让仓木家提前做好了预防措施,进而得以在那场风波中保全。

至于说到的“孔孝劫”,若是从这个事件来理解,自然便是指仓木让月的人身安危了。在暴力事件的报道中曾经提到,有矿主在暴力事件中成为流血的牺牲者,甚至连他的家庭都不能幸免。在漩涡之中,仓木家将女儿让月留在本土,由山下照养;自身前往唐土,未始不是一种姿态的表示——假意放出仓木让月和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信号,借以逃脱暴力事件的波及。在另一重意义上,山下家照料仓木让月,也是一重“收质抵押”的意思:自己的矽肺病同样是事实,治疗的费用都要着落在仓木家大人的身上。若没有这个远方的牵挂,仓木家也有可能远走高飞。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二者各取所需的交媾便达成了。

“我的爸爸妈妈其实是这样的吗?”听完我做的这样一长串介绍,仓木让月显然将信将疑。她的年纪,显然不知道九年前曾经险些降临到自己头上的风波。但我作出的解释却又合情合理,让她找不到丝毫可以质疑的落脚点。最后,她只好用这样一句话来表现她的怀疑:“嘉茂姐姐,我的爸爸妈妈到底在没在关心我们?”

“从你的两个妹妹身上,我们能看出一点端倪吧。之前提到过,因为唐土的生育控制政策被文化水平不高的人误读,你的两个妹妹在唐土同样有危险。这时候,你的父母做出的决定是将她们送回我们这里,由山下家统一照顾,这未尝不是趋利避害的表示。这样来看,你的父母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那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这么难,他们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这就要说到山下家了。你用来做那些事的手机也是几个月前才置办的,也就是说,你们之前根本没有办法联系上你们的父母,你们的父母想要知晓你们的状况,也只有通过山下家。山下旭子本人在照顾你们的时候,你们的吃穿用度,自然不会是山下家来出,我认为极有可能便是由你的父母来支付这些抚养的费用,并且形成了惯例:你的父母按时把钱寄到山下家的账户上,而山下旭子则利用这些钱来照顾你们。当然,这些钱里也包含你的父母为山下家的老人支付矽肺病治疗的费用。还记得我看过的,你获得收入的那个存折吗?存折上头几笔的流水是在唐土打印的,很可能就是你父母的一本存折,将它交给山下旭子来使用,而钱就是打在这本存折里。她在离开时没再拿走存折,于是存折便给了你。不过接下来,我要说一句你旭子阿姨的不是了。她虽说在照顾你们的时候体现了若干契约精神,但在自家人陷入危机的时候,她没有再遵守允诺。”

在我们的储蓄服务中,存折可以设立子账户。山下旭子知道这本存折的密码,自然可以设出一个这样的子账户,用以专门接收“来自外国的汇款”。因为有过往的流水作为证据,她当然能申请到。于是,就算仓木让月依然拿着这本存折,但仓木家父母定期汇入的生活费,却到了让月不知道的子账户手里。山下旭子就是这样贪墨了仓木家的生活费。

“旭子阿姨是这样的人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你也该猜得到吧。她留学生活结束后便回到了水户,在那里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像我们在那家医院里看到的一样,山下家还有一个成家的儿子儿媳,但这两人对老人似乎并不怎么友好。‘为子聘妇’是要花费一大笔钱的。在这之后,山下家的老人病情趋于严重,而家中的治疗费却又难以拿出,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的旭子阿姨,选择了对不起你的那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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