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放晴,在停停走走四处询问的状态下,吴轩和程泠泠一起找到最近的车站,在那里购买通向程泠泠偏僻故乡的小小的车票。程泠泠口中的“故乡”还真是如同她所言的偏僻,一个星期只有一班车通向那里。

这一班车,仿佛上天眷顾,碰巧地被他们撞上,隔天,他们便能抵达那个目的地。

等待的这天,滴雨未下,天空晴朗而清澈到不可思议,90°角仰起头,再0°角平视地平线,自深蓝到浅蓝的天空的渐变就这样如此平滑地完成,若是取色的画家来到这里,一定会心动不已。

这是一个很温和的小城市,所有的节奏都慢条斯理,适合年老的人悠悠闲闲在这里买套一楼的小房。

吴轩出门买了一点外卖,带回到酒店里面。

“你回来了,今天也随便吃一点就好。”

“嗯。”

把快餐盒放在桌面上,吴轩转身,打算把床上躺着的程泠泠扶下来。

然而——

砰。

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的程泠泠,却没能扶住轮椅坐上去,而是侧身倒在冰凉又潮湿的地面上。

“程泠泠?!”

坐在白色的医生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医生细看检查结果,吴轩才切身地感觉到,一直坚定不移地朝着故乡走过去的那个女孩,真的是个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病人。

“我当医生这么多年了,这么糟糕的结果还是第一次见。她不该住在急诊,好好躺在病房,靠输液为生才对。你怎么照顾她的!?断药一天,她都会变得非常虚弱!”

被医生没来由地劈头盖脸骂一顿,吴轩也只能点头赔笑道谢。

“已经病入膏肓……虽然我并不特别了解她的病情,但能够明显地看出这已经是长时间的身体内多个器官的衰竭。”

医生满脸愁云地望着摆在桌子上的那份验血的报告,上面红红绿绿一片,几乎没有哪项指标是正常的。

“到这个地步,我们这种医院也没没办法医治。快带她去大城市找家更好的医院吧。这些药,也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缓解。”

并不知道内情的医生叹气又叹气,最后给出这个建议。

吴轩拿着开出的几盒药,走到急诊室临时的病房里。

程泠泠坐在窗边,头顶挂着七八瓶点滴的瓶子,她耳朵对着窗外,外面又阴沉下来,表现出一副要下雨的模样。

他把几盒药放在雪白的床头柜上,坐在看护的白椅子上。

“没有下雨呢,明明是雨水最多的夏天,今天好像非常晴朗。”

声音比之前虚弱许多,程泠泠开口,并没有太多地提及她身体的问题,脸上也依然带着笑容,她关心的仿佛永远只有外面天空下不下雨。

“回去吧。”

“如果下雨的话,在这样的城市,应该能够少有地听见蛐蛐的声音吧?真是怀念呢,我记得以前……”

“回去吧。”

打断程泠泠兴致勃勃的介绍,吴轩再一次开口。

“今天的天气很好,但是果然我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喜欢不那么阳光的天气呢。”

“回去吧!”

最后一次打断,终于引起了程泠泠的注意,她愣了一下。

“回去?可是……”

“你没有告诉我吧?你的病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就出来走的,不一直输液的话,你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吴轩狠狠地看向程泠泠。

程泠泠空洞的双目自然不可能看向他,她只是看着窗外,把耳朵凑过来听着吴轩讲出的话。

“现在也是,你一直保持低烧!这些药最多只能够撑几天,几天过去,病情还会再加重。而只有那些大医院能够拿得出维持你生命的药水……所以说,不要再犯傻了,什么回故乡,什么听一场故乡的雨。统统都是你的瞎闹,活得长一些,几年也好,几个月也好,几天也好,回去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以至于整个病房的病人都好奇地看过来,以为是情侣之间的吵架。

“吴轩先生……”

程泠泠并没有打断吴轩越说越激动的一连串仿佛在责备她的讲话,而是在他全部说完之后,再开口。

“只是害怕我死在你身边,我的父亲责怪下来吧?”

阴沉的天空竟然在这个时候降下一道闪电,短暂几秒后,轰隆隆的雷声也如期而至。

仿佛窗外的闪电,程泠泠用平淡的口吻说出的这句话,一语中的,直击吴轩的内心。 “不。”他迅速地否定,“我只是想让你活得更久一点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也对呢。毕竟吴轩先生,只不过是想要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罢了。和我这样将死之人扯上联系本身也是极为晦气的事情。吴轩先生的一生还很长——至少要比我这样的人长得多,完全没必要和我有一点点的关系……”

一边说着自己的推断,程泠泠一边低下头,打入针眼的手不断地颤抖,握住雪白的被子。

吴轩听着,他想要说出反驳的话,但无可否认地,他确实就这么想。

一次陪命不久矣的大小姐的离家出走回乡听雨的旅行,在他往日里循规蹈矩的生活里,就不该发生。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还有路上的这一天的时间里,程泠泠从来没有说出自己身体的痛楚,仿佛她只是因为一个普通的重感冒住院一样。

所以,吴轩从来没想过程泠泠的病会是这么严重,会真的需要一直躺在医院吊着针水才能苟活。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这样,也就不会再有后面的事情,他肯定会在公交车站就把她强行带回去。

但是……

但是,心中,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跟上去。

他抬头,程泠泠没有任何焦点的眼睛“凝视”前方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的墙壁。

“如果你担心的话,在这里就可以回去。完全没必要跟着我,至于回去之后的说辞,可以是我一个人非要上公交车,你没有拦下来一类的。”

“不可能的,必须带你一起回去!你现在是如此弱小的一个人,再怎么样都不会放着你一个人的——”

打断程泠泠的话,吴轩开口。

“嫌麻烦的话,吴轩先生,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程泠泠没有“眼神”,但对于一个目盲的女孩来说,除去眼睛之外的一切神态,都能够展现出她羸弱而颤抖的那颗心脏下的坚定。

“难道你让我放你一个女孩独自在外?”

程泠泠抬头,睁开的空洞眼神望着他。

“难道……吴轩先生认为,我开始的计划就不是独自一个人吗?”

吴轩语塞。确实,如果不是他执意跟上,程泠泠的计划中,只会有她一个人。

这是一场她独自的返乡之旅。

“你,一定要去听故乡的那场雨吗?”

“一定。”

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属于一位生命只剩下几个月的少女的执念。

那是吴轩永远不会懂的东西。

“我果然无法理解你,明明都到这个时候,不辞辛苦地回去,只是为了听一场雨。”

“嗯。”

程泠泠用鼻音坚定地肯定吴轩说出的这句话。

“太疯狂了,你很可能会死在路上。”

“吴轩先生,都已经陪我私奔到这里,你……却决定不再陪我疯狂?”

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内,程泠泠用清冷的声音再次盛情邀请,她反转右手,让手心对着吴轩,又像是之前那样向他伸出邀请的手。

然而——

“我……果然做不到。你也好好想想,是活着回去更重要,还是一定要去故乡听那场雨。”

他把药放下,最后把自己的风衣盖在程泠泠的腿上。

“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督促自己狠下决心,他扭头就走。

“好。”

声音没有一点颤抖,还是维持着平静和坚定,程泠泠答应。

他回到酒店。

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好。

去火车站买好了回程的车票——第二天的车票最早的那一班。

舒舒服服地把一切都甩到脑后,大睡一觉。

第二天,整理着装,离开酒店,就此回程。

但是……

在口袋里,他翻出了那张薄薄的,他和程泠泠一起买好的那张车票。

窗外的情况并不容乐观,一卷一卷的沉重阴云像是要把天空压垮一样地从远方的山包飘过来,尚在早晨好不容易亮起来的天空,瞬间阴沉得如同晚上。

坐在阴暗又湿冷的酒店房间里,吴轩紧紧地看着那张车票的始发站和终点站。

终点站的名字,他总觉得有这么一些熟悉。

看看车票,又抬头看看窗外的黑云,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却又坐下来。

他在等。

在等医院里那个女孩,能够就被他这么一劝,放弃那个可笑的执念,为了身体而找回酒店,跟他一起回去。

但是,一夜和半个早上,程泠泠都没有回来。

“算了。”

打开酒店房门,走出酒店的时候,震耳的雷声在远方轰鸣,头顶的天空如同破了一个口子,泻下倾盆的雨瀑。

一场如天气预报所言的暴雨,还是来了。

走进洗刷街面的暴雨里,举伞,吴轩望着眼前的天空。

黑色又沉重的乌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形态,它在空中晕开一片,像是被人用画笔抹匀一样。

整个天空被乌云辨不出颜色的灰色铺满,云已经看不出几朵几朵的形状,云与云连成一体,成为笼罩天空的最大的幕布。

这是一场暴雨。

耳边的呼啦啦的雨声中,连雨伞都无法遮挡住被狂风吹得倾斜的雨水,一片一片地拍打在吴轩的身上。

他的衣服全部都湿透,压低伞檐,却也没什么用。

暴雨催促着拥挤的街道上拥挤的车子打开照明的大灯,雨刮也被调到了最高档,手忙脚乱地把窗玻璃的雨扫到一旁,却仍然没办法阻挡雨水铺满整个前车窗。

车流在暴雨中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甚至停住了。

不赶路的行人也躲到了才刚刚开门的商店里。

吴轩抬头,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他是个赶路人,停住脚步,只是因为空荡荡的清晨暴雨的街道对面,是如此熟悉的一个人朝他走过来。

银色的轮椅,在暴雨中被一遍遍洗刷。

那把从出门就带着的透明伞,也遮挡不住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袭击。

少女身上穿着的单薄的白色纱裙已然湿透,更不要提伸在伞外的右手,雨水已经顺着袖子的边缘,成股地留下。

程泠泠,没有放弃。

车站和火车站在两个方向,而恰好,从医院去车站,从酒店去火车站,都需要走这条路。

吴轩屏息,想要假装不认识她,什么都没发生,从她的身边路过。

——毕竟,说过那样的话,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况且,她也看不见的。

“哈……哈……哈……”

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沉重的喘息声穿过雨声,传入吴轩的耳中。

暴雨让整个夏天的空气带上仅属于冬天的酷冷,程泠泠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雾气,又消失在雨中。

轮椅缓慢又缓慢地不断前进。

吴轩知道,她不能停止去躲雨。

因为以她推动轮椅的速度,要去赶那趟她唯一有机会回到故乡去的汽车,必须马不停蹄。

纵然是在这样连正常人都得找个地方躲一躲的暴雨中,目盲又行走不便的少女,也只能单手推动着轮椅不断前进。

吴轩停下,回头。

让能见度急速下降的雨中,遥远的轮椅在一点一点慢慢地离他而去。

“这就是执念吗?”

那个女孩没有放弃。

这一切,背后是她精打细算的一整年。

所以,几句话不可能让她放弃。

——这就是执念。

以无执念的劝说,碰有执念的那份情感,是无用功的以卵击石。

吴轩望着以一米为单位慢慢前进的轮椅,在这一瞬间,忽然理解导师让他接触这个生命以天倒数的少女的意义。

如果有什么东西在打动着本该背驰而去的他,再度扭头去推动轮椅的话……

大概就是这份执念。

——“无法实现这么巨大愿望的我,只能希求,可以回到我降生在这里的地方,再一次感受萦绕在我梦境里,遥远而熟悉的雨声。”

冷清无人的早晨的小街道,拥挤的车辆不断响起的鸣笛声中,暴雨落地奏响的一曲交响乐中,手握轮椅的少年,极速带着轮椅上的少女去赶那最后一班充满少女整个希求的汽车。

少女没有举伞的另一只手,还贴着拔出针之后的纱布,轻轻抚摸上吴轩紧握轮椅的右手。

“你还是回来了。”

“是,纠结了很久。”

“我的生死,你的未来,我们将要面对的那些怪责呢?”

“都去TM的吧,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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