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轩在程泠泠的身上,看到了那所谓的“执念”。

她策划好一切路线,从一开始计划乘上末班车112路,到用已经订好的火车票坐上火车,再到歇脚于中转的这座城市,都在她一个精密而漫长的“返乡之旅”计划内。

而且,她一直避免另一件事情的发生——父亲找到她。

“我购买了通向三个不同城市的车票,然后只选择一个,想要知道我去哪里,他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

那架精致的轮椅依然跟着他们。

吴轩手推着轮椅,慢慢走着。

“预订旅馆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只能到地现找。”

这是一座大概能勉强挤进三线的小城市,目所能见的楼房都不超过二十层。在城郊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远处的农田。

街道的设置也总是脏乎乎的,灰色的石块地面,一些小巷子里还能够看见老旧而摇摇欲坠的木房。商店里面衣服、饰品、食品的卖相看起来也极为寒碜。本来在黄金时段应该热热闹闹的街道也显得冷冷清清。

雨季的街道永远保持潮湿,看上去黏黏糊糊的。

“为什么要避开你的父亲?如果你想要回家看一看下雨的话,他也会同意的。”

“他不想让我离开医院。”

这句话让吴轩语塞。

“他想让我多活一段时间。”

手中推着的轮椅也渐渐停下来。

“多活一段时间,不好吗?”

听见这句话的程泠泠抬头,黑色墨镜底下仿佛有双比墨镜的黑更深邃的眼睛在看他。

“完成不了自己的执念,很好吗?”

以问答问。

除了连续的相互质问,只能留下暂且的沉默。

“看到旅馆就进去问问吧。至少我还是带够了钱的。”

吴轩心里说过无数个不愿意,却仍然得跟着她的计划走。

然而——

“非常抱歉,我们只有一间双人间。”

以伪装情侣开始却没能以伪装情侣继续走下去的两人,遇上了最大的难题。

“我们换地。”

语毕,驾着轮椅转向的吴轩却被程泠泠抓着衣角制止下来。

“外面下雨了,很大的雨。”

吴轩不信,走过旅店从大厅到大门的长长走廊,不用推开那扇玻璃门,他都见得了外面的骤雨。

厚重且脏兮兮的玻璃门外面,是混沌一片的世界。

雨落的噪音在吴轩耳边循环播放。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这座三线的城市睡得如此早,抬眼望去,门外的世界氤氲在细柱一样的雨里,却没有像他们之前所在的那座大都市,争宠似的用大红大紫的灯光与天公相抗。

细雨均匀钩织起的雨幕里,只有点点灯光在闪烁。

天空,真正像个下雨的天空一样,黑沉沉的,看不见星光,也不会呈现霓虹灯的颜色。

“那么,一间双人房,我和我男朋友住,谢谢。”

那个温和友好的声音如此说着,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搂住吴轩的胳膊。

“喂喂喂,你是不是疯了?”

在大厅里碍于有人,电梯里,吴轩才敢质问程泠泠。

“我信任吴轩先生你,应该……不会对一个久病多年的病弱少女做出有违天道的事情来。”

温和友好的陈述语气,程泠泠如是说。

“你倒是还真放心啊。”

“只有几个月寿命的我,还会在意和一个男生同住旅店这种事情?”

前后情感色彩不搭的两句话从程泠泠口中说出来,显得如此不真实。

“又……又拿寿命说事了。”

吴轩有些不舒服。

但,作为一个如此健康的人,有着大把青春去挥霍的大学生,他的确没有能批评将死之人思想的资格。

电梯到了。

开门的那刹,哗啦啦不绝的雨声从隔音效果不好的小旅店走廊里传过来,让人觉得这场大雨会不会下垮了破破的旅店。伴随着的还有鼻尖闪过的旅店地毯常常带着的霉味。

“而且,吴轩先生,我们非常适合同住一间。你也不用顾忌我,喜欢做什么还是可以偷偷地做什么的哦。甚至天太热赤裸在屋里也是完全可以的。”

自己滑着轮椅停在电梯和楼梯衔接口位置的程泠泠转身说。

“反正,我看不见嘛。”

调皮打趣的玩笑语气,程泠泠如是说。

夜里的骤雨一阵一阵地增大又减小,廉价小旅馆薄薄的墙壁根本无法隔绝躁动的雨声,躺在床上许久的吴轩觉得自己就像睡在瀑布旁边一样。辗转反侧,他终于还是被忽然增大的无序的雨声吵醒。

睁开眼,窗边点着一盏孤灯,程泠泠坐在她自己的轮椅上,背靠着轮椅,没有带墨镜,眼睑却轻轻阖着,像是睡着一般。

吴轩看得有些出神,他只见到过程泠泠浑浊的双眼和戴着墨镜的眼睛,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合上眼睛的样子。

他现在所看到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

吴轩起身,担心地拿起自己的外衣,走近,轻轻地披在程泠泠的身上。

“嗯?吴轩先生,也睡不着吗?”

她真要转过头的时候,被吴轩叫住:

“先等等,保持刚刚的姿势,拍一张照片吧。”

昏暗的小旅馆的灯光下,窗外则是一点灯光都没有的黑暗,披着男式风衣的少女,影子倒映在黑色的窗面上,略有些破旧的圆桌上,摆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冒着热气。

“吴轩先生,很喜欢照相啊。不过真是可惜,明明给我照了这么多张相片,我自己却一张都没办法看到。”

吴轩一边看着自己相机里面留下的照片,一边走到程泠泠身边,拉开椅子,也坐下。

窗外有些暴躁的雨声中,两人只有在这么近的距离,才能够听清楚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

一盏孤零零的台灯两侧,两人面对而坐。

“毕竟是以后打算干这行的。能够把最合适的构图保留下来,在辅以一些设备,选取最恰当的表现方式,然后再……”

话到这里,他停顿下来,自嘲地翘起嘴角,手指不住地按着相机照片的回放按键,眼神盯着上面闪过的一张张照片。

“但是,要说喜欢……好像也的确谈不上吧。只是机械性地按照直觉把照片拍下来。连我自己……也觉得缺了些什么。”

“真可惜,我看不到照片,不然我就能帮吴轩先生找一找缺少什么了。”

窗外的雨声刷刷地响。

“不,我知道我少了什么。”

否定之后,吴轩如此说。

“我会来到你身边,是因为我被人警告,我缺少‘执念’。大概,照片中就缺少了这份执念吧。”

雨声敲打遮雨棚的声音乒乒乓乓,非常刺耳。

“执念啊……嗯,大概是这样的东西吧。”

程泠泠轻轻点点头。

“缺少……‘拼尽一切都想要获得’的心意。我自认为完美无缺的作品,却总是被评论到没有‘执念’,从技术上是完美的,但灵魂上仅是一盘散沙。”

带着温和友好的笑容,程泠泠听完吴轩的这段话。

“说到底,不只是吴轩先生,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有执念呢?”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吴轩,焦躁地看眼窗外,他不知道时间,但这座城市显然已经进入沉眠。被台灯照亮的这一侧盖过另一侧的所有风景,点点雨滴挂着的窗户上,映照出两人的侧脸。

“别站在高位去看待这个世界啊。”

“那么,吴轩先生,没有特别想要拍摄出来的东西吗?”

轻笑一声,吴轩回答:“有的话……大概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那,为什么……会走上导演这条路呢?”

这大概是吴轩最不想被问到的问题,他没有立刻回答,又看了眼外面的雨。

“被才能所迫,大概是这样吧。很小的时候,一次偶然,拍出了很棒的作品。”

一直被人津津乐道地说着“你很适合去拍摄东西”,“你很适合去当导游”,“你的父亲也就是做这个的呢”。

被推到必须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到头来,才发现根本没什么目的可言。

“哦,这样啊。”

程泠泠轻描淡写一句话,没有再深究下去。

“那么,你呢?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故乡听雨?这是你超过一切的执念吧?”

“吴轩先生,不妨猜猜看,我从什么时候萌生一定要回到故乡听雨这个愿望?”

吴轩摇摇头。

雨声中,程泠泠坐直一些,双手轻轻地摆在大腿上,依然保持着她温和友好的笑容和语气,说道:

“一年前,在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

吴轩依然不擅长接这样的话茬,只能静静地等待程泠泠的下文。

“而在这之前,我一直……一直一直希望着,可以听遍全世界的雨,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以触碰的梦想。”

吴轩忽然明白,对于程泠泠而言,她想要回到故乡听一听故乡的雨,只不过是这庞大的愿望后小小的希冀而已,而这么深的执念,只在于——

“无法实现这么巨大愿望的我,只能希求,可以回到我降生在这里的地方,再一次感受萦绕在我梦境里,遥远而熟悉的雨声。”

雨声忽然地小下去,又忽然地停止了,一场骤雨,如同它来的那般迅速,走得也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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