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要对自己迄今为止三十年来的人生做出一个高度总结,那么任意题必然只会用一个词来进行答复——那就是‘恐惧’。

想起小的时候,任意题身边就总是会有那种很喜欢吓唬小孩的大人。就是经常会逮着你独处的时候,接着立马便贴上来戏弄你,说什么怎么一个人啊,是不是你家大人不要你了啊云云的家伙。然后只要看着小孩子们因不知所措而急得快哭了的样子他们就会很高兴。

诚然,任意题委实不是一个很勇敢,很男子汉气的人。甚至曾因为晚上太晚,在亲戚家不能回家所以还大哭过一场。可那就能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在他一个人身上吗?

儿童与大人之间的悬殊是如此得巨大。对大人而言,哪怕明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孩子父母说有事要忙所以被委托着帮忙带下孩子,可撒个小谎骗骗孩子说自己之后肯定送你回家但临了了却又翻脸不认甚至还恐吓起孩子说要把他卖掉无非也就是一种没什么损失的玩笑。

小孩子都是很好糊弄的,等过个一阵儿大不了再哄哄,实在是不行就指责他小气,要还不行就威胁着要打他,要让他父母来惩罚他。如此一来他总会害怕总会低头的。毕竟小屁孩就是这样,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对于孩子而言这就实在是一种很可怕的事了。他面对的是一种信任被抛弃,感情被愚弄的境地。并且事后大概率也还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支持,也许是会被说成不懂事,也许是会被说成太笨或者太犟了。反正就是谁也不会帮你谁也不会理解你,一时间仿佛全世界的恶意都集中了过来,你渴求英雄可他们却只是命令着你闭嘴命令着你不许哭。

然后等到你终于泪流干了,明白了自己再怎么多话也不会有人愿意聆听了以后,这件事便算是盖过去,翻过篇章了。

有时候任意题也不禁在想,要是自己那时候再勇敢一点呢?当个熊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闹他个天翻地覆。

可妄想终究只是妄想。一来任意题不是那样的性子,他注定不适合做那样的事。就是让他光想象着自己一身痞气,像个街边小混混的样子也让他直呼头痛。二来勇气也不可能来自虚无,他不高大不强壮,甚至口袋里连零花钱也拿不出几块。这样的孑然一身你要他拿什么当底气?还是说毅力什么时候都可以当饭吃了?

所以他唯一弄明白了的就只是离开了大人自己会死。也同样因为害怕自己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所以只要是大人们制订的规则他就完全不加思索地直接奉为铁律。不敢越雷池一步。

终于,内向胆小,愚笨盲从的任意题成了周围人口中乖巧懂事又听话老实的好孩子。以至于同班某个女同学因为经常被老师家长用任意题当作她不服管教时的说教素材,所以还导致任意题在班上被那个女生周围的小团体给集体针对了。

然而大人们除了会制订规则以外,还会制定标准。懂事礼貌的孩子是招人喜欢,可聪明伶俐成绩好的孩子才更招人喜欢。任意题当然也试着去做了。可那就好像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无论你再怎么样得努力,也永远会有人在你之上。

接着,这种状态等到了青春期以后就更是变得愈发严重,因为可视世界一下子变宽了,虽然圈子没有放大多少,但是进入的人数依旧是实打实地变多了。全市全省全国全大洲全世界,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十亿。那种失望感就像是知道了海的对面原来竟然也还有人一样压抑。

难道说人的一生竟然就只是读书工作结婚生孩子然后去死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别人,接着得到的便是肯定的回复。

有句话叫做每个人都会经历三次成长。第一次成长,是你开始对自己有了一定的认知。第二次的成长,是你开始认清世界,知道有太多的事情你无法抵抗。第三次的成长,是你开始学会包容,包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不尽人意,然后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在此,任意题无意争论这些话语的对错与否。他只是单纯感到讨厌,讨厌自己,讨厌他人,讨厌命运,讨厌世界。

于是他迫切地想要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想要通过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但果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并且更加可悲的是他很普通。

是的,普通。比起拔尖又或者是垫底,普通的中规中矩实在是更为可怕。因为它是一个总会让人误以为有希望,但其实真正大多数时候都只有绝望的境地。

普通是罪。平凡是罪。中规中矩是罪。所有不出色的孩子统统都不值得被爱,所有不想上进的孩子统统都应该被鞭笞,所有没有通过淘汰筛选的孩子统统都应该被枪毙。

你不好好学习就只能扫大街,你扫大街就要饿肚子,你饿肚子就会没有钱,没有钱就会娶不到老婆,娶不到老婆就会没有孩子,没有孩子老了就会无依无靠、衣不蔽体、露宿街头、被人唾弃、死无全尸、下十八层地狱油锅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我既没有活出自我,也没有活成他人标准之中值得夸赞的人物。这就是我的失败。并且貌似由于恐惧更多失败的到来,我开始变得越来越悲观、越来越畏首畏尾,越来越没有承担试错风险的胆量。

甚至哪怕是只要有人开始试图对我抱有期待,我就会不禁忍不住想要抢先一步地否定掉自己。那种仿佛被一股既定宿命给反复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它不断逼迫我妄想出自己万一要是失败了的样子,还有事后大家纷纷都对我投来失望责怪眼光的样子。直到我终于愿意退回到自己画地为牢的监狱里,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兴起那种叛逆的打算,然后我灵魂中的应激避险机制才允许我继续呼吸。”

“你的恶毒和善良都不够纯粹,所以才会为此而感到痛苦。”袁歌小声地嘀咕了这一句。大概就算是她对任意题故事的评价了吧?

“真的吗?无所谓啦!尽管我的胆怯反过来又造成了日后各种机会从我的面前一一流过,但好的方面是终于不用再担心活不下去了。日子会一天一天地过去,无论我愿不愿意。而等到给老人送完终。一切也就都结束了,蛮好。”

“嗯。相比于我直接选择的只爱自己,大叔你是虽然想爱自己,但同时却也还是选择了继续保留爱父母的部分。不过别误会,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想你之所以会做出这样子的选择,想必你父母肯定也很爱你吧?”

“差不多是那样吧!只不过爱同样也是一种诅咒,因为它实在是太过正义,太过耀眼,太过绝对。所以哪怕就是被它刺疼了,你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

虽然我的确也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可这就像是上中下策一样,我知道上策最好收益最高,可那对我而言并不适合。当然,如果不是我这么没用。”

“功利主义导向的思考方式往往使我们忘却了生命的本质是一场历程。”袁歌说“现代人读书识字的第一天就在为了高考而做准备,谈恋爱的第一天就在为了结婚而做准备,工作的第一天也就在为了买房生孩子而做准备。然后只要这其中任一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么结论就多半是:这么些年书白读了?怎么就只知道在一个人身上傻浪费青春?苦苦工作那么多年有什么用处?放过自己吧,天天这样子累不累啊?”

仿佛就像是为了照应任意题当初对自己说的话,袁歌也用了同样的尾语来挖苦他。

“我仔细想了一下。”任意题笑着说“你原来也还是很聪明的嘛~”

“喂喂喂!你以为自己是在跟谁讲话?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可是曾经朝七晚十,一周只放周日下午半天,五年模拟三年高考,九门学科杀出来然后再到大学十好几门专业加选修课轮番轰炸,从小到大拿起放下过的书本试卷练习册绝对能堆一面包车的天朝大学生。

更不用说新知识新技术迭代之下接受最快的也是我们年轻人。所以如此庞大的知识储备体系还有如此全方面无死角的知识运作能力,试问又有几个社会上的大老人们能够匹敌呢?”

袁歌笑了,任意题也笑了。笑他们自己,也笑这个荒诞的世界。

“要是以后孩子更少了,没那么多人了。竞争市场是不是就会缓和许多?大家也就不用再像现在这么拼命地努力内卷了?”

“不行的。因为从历史的周期性来看,一个政权初定之时,百废待兴;但高速发展,跑马圈地;阶层固化,矛盾渐起;民不聊生,天下合久必分,资源就会再次重新洗牌。

倒是如果能再出现个什么新的技术革命然后猛一下推动生产力越级发展或许还有机会。只是下一个技术奇点最可能爆发的人工智能现在还不知道究竟会产生什么好的或坏的影响。并且一旦有国家想要试图开始转移内部矛盾,战争就又将会成为一个新的不可忽略的要素。”

没学历史的人不断重蹈覆辙,学了历史的人只能是看着没学历史的人不断重蹈覆辙。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这样的话,那我就希望我的孩子能笨一点,毕竟灵魂走在年龄前面实在未必是件好事。”

“呵呵~那可难说。它既然有着像我们这样劣质的父母,保不准今后会是个什么鬼样~因此你得好好骗它,吓唬它,威胁它,压榨它,然后让它自卑,让它孱弱,让它温顺,让它觉得自己离不开你。只有这样才能让它最终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为你养老送终。”

袁歌一边说一边还用手不断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而在那阴险的坏笑之中倒也并不能说就是一点母性也感觉不到。

“你一个人自己先回去可以吗?我想去买点东西。”

此时正好途径凯德广场,又是超市晚间清货的特价时间,所以任意题就想着是不是也该顺便去补充下家里没有了的物资。

袁歌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你随意。

“有什么想要的吗?”

“嗯~上次那个布丁不错。”

“好,我知道了。”

“喂!你知道布丁和果冻有什么区别吗?”

“什么?”任意题转过头来,看着人行道路边上正坐在电动轮椅里的袁歌。

“果冻是用白糖和卡拉胶做的,布丁主要是用玉米淀粉和明胶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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