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中年回首早年人生二三事,口中喃喃唏嘘四五声。

他公元九一年出生在华国一四线城市,母亲是公立初中的英语老师,父亲则在法院工作,家里虽不说大富大贵,倒也勤勤恳恳过日子,不愁吃穿,平安稳妥。

张冲是家中独子,本来自己出生后第二年母亲又怀上一胎,但父母两人都是事业编公务员,那时候计划生育严打,不得已找熟人托关系到医院把胎给堕了。后说是当时医生医术不精,不止害得母亲绝育不说,还经常宫寒腹疼,想来都是操作不当留下的毛病。

“如果能生个双胞胎,给你填个兄弟姐妹该多好啊。”

年少时张冲多少听得母亲坐在饭桌前絮絮叨叨,看来流产这事多少是在她心里落下病根。可张冲却觉得一个人才自在,没有兄弟姐妹抢夺资源,独享父母疼爱,也不用同住一屋瓜分生活空间。

张家这脉人少,张冲打小就没见的几房堂兄妹来,但论及上一代事却都是些悲伤事。张冲父亲说爷爷文革时作为知识分子被游街示众挂牌子天天扔石头砸坏了脑袋,夜晚浑浑噩噩跳进老王家井口淹死,而奶奶伤心过度卧病不起没两个月就一命呜呼。

“当时王家连续半年拦在我们家门口,说井口死了人晦气要赔偿,差点是没把家里田地都卖光咯。”

父亲倘若有空酒后吞云吐雾回忆往事,嘴里却留不得半点对爷爷奶奶的思念,反而充满了莫名的埋怨,仿佛当真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外公外婆呢?张冲问过母亲,她不咸不淡说是被认定为大地主然后给群殴打死了。

“看来都不光彩啊。”张冲小小年纪摇头晃脑,只记得自家成分不好,以后娶媳妇可是难难难咯。

家庭成分不好,那要改变命运,可什么改变命运?当然是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好在张冲打小家教严谨,学习抓得狠,成绩一直在区里重点初中都数得上号的。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冲出河市,走向国际!

张母一直希望儿子能出息,能离开这里,小破地方不大,老城区几个街道的人,好容易拐角遇到爱,把你老底都给扒个干净。

“离开这河市这破地方,考上好大学,到时候去帝都魔都羊城,不要像我们一辈子就只能在这破地方带着。”

“是啊,河市的人,市侩着,都是些小人心思,骨子里坏得很。”

呵,编排乡里人最狠的,还得是自家人不是么,每每听到父母如此话语,张冲多是无奈嘻笑一声。

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呢,张家父母亲从小棍棒教育,每天督促着儿子学习,果然不负众望,张冲以全区第十成绩考上了市一中。张父开心的在乡下县城里摆了3天流水席庆功,父老乡情登门拜访夸赞连连。

中考成绩遇喜,母亲又拼上了高级教师,父亲也是升职加薪,张冲觉得一切都似乎要好起来时,意外却发生了。

这日一位年轻女人……至少比母亲年轻不少的漂亮女人牵着一名约莫三两岁的小男孩找上门来。

张冲记得十分请出,自己有些生硬的,抱着水壶给她们冲茶,那日母亲和那女人就安静的坐在自家客厅沙发上,沉默持续了整个下午,连呼吸都震耳欲聋。

离婚是在所难免了,母亲带着张冲离开了张家,在河市的另一个角落安居下来,打从那天起原本温声细语的母亲变得沉默寡言,眼角挤除了不少狰狞,脸色多了几分怨色和戾气。

比在母亲在家中开始动不动打骂声起,张冲选择了住校,他本没那么多心思和愤恨,努力学习倒是不错的选择,他心性本算豁达,努力冲刺高一到高三,剑指省城985名牌大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场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所谓公平考场里,张冲正常发挥考上了一家末流985,就在河市源县这样的教育极度落后的地方来说,连这,可都是要在校园里拉横幅庆祝的喜事。

“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没几年就要退休了,等我毕业去了省城工作,一定会把你也接过来!”

张冲踏上了通往省城的火车,临别前带上了母亲忧郁的期许,她大概也怕张冲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男人,最终将她遗弃,让她一个人落在这落后的小县城里。

可母亲终归没有说出口让她留下,她不想让儿子和她一样在这种地方发霉。

张冲不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如满弦之箭射出,五光迷彩的大学生涯让他目不暇接。

他勤奋学习,但也不忘勤工俭学,张父也算薄情寡义,成年就断了对张冲微薄的补助,张冲在大学省吃俭用,偶尔也省不了被大城市里的同学嘲笑,可最难受还是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个女孩,却被人避之不及的嫌弃。

“乡巴佬咧。”

她笑嘻嘻的和闺蜜说道。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猪八戒也要拱一下稻花香。

但省城不相信奇迹,没钱谈恋爱的张冲,也长得不够英俊潇洒,他从小只会学习学习学个不停,却一到大学才发现这里学习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生基本功,大城市里的孩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篮球街舞钢琴唱歌什么都会,两手吉他就拨动张冲心爱女孩的心弦,还能周末约去宾馆大战三百回合,而张冲想要考研进一步改变人生,却对母亲开不了口。

“妈,再供我读三年……”

是的,张冲开不了口的拮据,让他毕业之后离开省城前往鹏城想要大展宏图。

毕业后的几年里,张冲吃吐了猪脚饭,住多了15平不到的昏暗霉臭的单间,每日聆听着这座城市轰隆的马路装修声和建筑的打桩声,已经29岁的张冲好不容易拿着过万的薪水,在没日没夜和客户觥筹交错中,带着一身尿酸血脂还有中度脂肪肝,终于找到了第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女孩儿。

“彩礼68.8万,我们家乡都这个规矩,一分都不能少。”女孩人按张冲来说,啥都好,但就是结婚这要求,没得妥协“我们可是要还三床被子咧,三倍返还,意头多好啊。”

张冲急红了眼,没日没夜的和母亲商量,最终都不舍得把县城的房子卖了凑钱,只能是和女孩不欢而散。

那天女孩的母亲,骂的可难听了。

但张冲却在反思,他不埋怨对方,想来在鹏城这地方,他这样的年轻人要多少有多少,985的文凭又能怎样,没有关系背景有没有钱,他们无数青年不过是来这里给都市动脉蓄力的干电池罢了。

又熬了几年,张冲年纪越大,工作倒没有多少起色,他在一家第三方咨询公司上班,没日没夜的996-007让他早就透支了身体,工作态度说起来是部门上下齐称赞,但是一到升职加薪却又没人看他一眼,公司里啊,门门道道,可多了。

好在正当当母亲乳腺癌晚期确诊没多久后,33岁的张冲终于是在朋友介绍的相亲局里,找到了人生所谓的另一半。

“对方30岁,长得也算俊俏,干保险的,不介意我没车没房,我们打算一起努力贷款买一套小的,到时候把您给接到鹏城来。”

医院里张冲握着母亲那因为化疗而瘦成皮包骨的手,强撑笑意的说道。

只是张母没这个命撑到婚礼开始就走了,张冲一时之间红白喜事悲事交加,婚礼也只能克制着做。

又在葬礼那天,他看到了久违的父亲,张父早已两鬓斑白,腰背佝偻,据说婚外情的事情曝光之后,他在单位也一直不好过,一直都是拿着二级科员的待遇直到退休,在河市这种小地方估计也拿不到多少退休金,往后日子好不到哪儿去。

张冲没有和父亲交谈,他给母亲守灵,然后看遗体火化,再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驱车到鹏城海边将骨灰给撒了开去。

白花花的一片在空气粉尘央企,哪有什么如雪啊,都和撒**似的。

鹏城的公募,可是百万一碑位的,至于河市……母亲最讨厌就是这生养她的地方了。

母亲,总归是把自己埋葬在了河市的记忆里,一辈子都没出来过。

丧气话少说,张冲收拾心情,这不,结婚没两天妻子便有了身孕,两人又咬牙买了套房产,有车有房还有了娃儿,张冲自觉自己终于在鹏城生根,算是半个鹏城人了。

这就是张冲前半生的二三事,虽然有些辛酸,但是也苦中有乐。

是这样了,倘若你现在过得如意了些,那么前半生的二三糗事,也会化作风轻云淡,你有资本对过往相视一笑,那是自己给予了时间豁达。

可倘若,你发现命运多舛,又忽然不如意了,你就觉得过往所有不如意之事,如洪水滔天对自己压面而来,喘息不得。

“先生你儿子这种病应该父系遗传的,请问你有注意么?”

有一次张冲请假独自带身体不适的儿子去医院做检查,护士忽如其来的责备眼光让张冲如入冰窟。

“你查清楚了么?我从小都没有得过这种病……我父亲也没有,它有什么症状,你描述一下给我听听?”

张冲喉咙宛若被火烤干,好不容易挤压组织了语句,然后看向了一脸天真无邪的孩子。

呵,难怪长得真不像啊。

愤怒,狂躁,想要茹毛饮血的冲动都被张冲压制下来,他抓来妻子追究,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接盘侠。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也许真可能是你得呢,那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张冲听完感觉脑袋热血上涌差点没有昏厥过去。

鸡毛蒜皮的破事之后又一样不少,闹上法院打了两年官司,张冲的破事整个公司都已知晓,他也是没脸再待下去了,绿帽侠的名声扬帆起航,甚至有不少自媒体网上也在传他的糗事,那女人甚至还想博得一片同情。

张冲不懂什么是法律,他自认为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可他不明白为何那女法官居然因为他提出离婚就要判净身出户,还将房子给了女方,理由居然说她有孩子需要照顾,是弱势群体。

“其实只是孩子不是你的,但感情并没有破裂不是么?”女法官面无表情敲了敲桌子“孩子很喜欢你啊,你忍心就让他没有父亲么?”

张冲感觉差点没有当场呕吐出来,他已然没有气力再去纠缠。

搬离了背负高额贷款的房子,再度住回到了城中村的小阁楼里,狭小的霉味让他回忆起了初到鹏城的雄心壮志,但此时的他,听着隔壁工地的打桩声只觉得心脏疼的在抽搐。

张冲回忆起来,自家的新房那是真的买在了楼市高点,他可是出掉了县城的老房,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听着zf国家号召,听着专家们的呐喊,在鹏城房价高涨的巅峰,一平方米差不多十万,掏空了三家钱包才凑到的首付,结果今年以来经济不景气加上金融危机,楼市跌超40%,现在张冲不单只因为家庭纠纷丢了工作,没了妻“儿”,没了房子,还倒欠银行数百万贷款。

已经年过35岁的张冲,想要再去996加班加点工作拼搏在,也没有企业需要他这样的大龄员工,他的简历如泥牛入海,他终归也成为了鹏城最朴实无华的干电池,电用完了,该换掉了。

这座辉煌的城市,永远不缺新鲜的血液,无数热血青年正怀揣着梦想来接替张冲给城市蓄电。

于是他离开了鹏城,回到了河市,然后在街头巷角里见到了父亲。

40岁的张冲,看着中风瘫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想起他在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正是在外出轨的风光时候。

“那女人呢?”张冲看着面瘫到说不出三两句话的父亲,冷笑问道。

老头子倔强的撇过头去。

原来母子两人骗走了他的养老金和积蓄,又被女人花言巧语的把房产都过继给了小儿子,结果家产被变卖一空远遁他乡,而老头子则是被人给赶了出来。

两个可怜男人可都被女人给害惨了,但张冲很快意识到,身无分文的两人哪怕在河市也找不到啥收留他们的地方,穷困潦倒吃着接济粮过日,张冲本来就有些灰暗的心有了寻死的念头。

河市,之所以称为河市,那省城鹏城吃水可都吃他们这河里的。

可惜了,河市的水流了三省二十城养活了几千万人口,却是苦了自己,因为水源保护,河市不得发展工业,连高铁都是三省最后一个建成的,没有支柱产业,就连旅游都兴致缺缺。唯一的好,也就是这山清水秀碧波荡漾。

穷,是刻在河市骨子里的命

“在这样的地方死去,也不算差。”

张冲推着轮椅,在大坝顶上朝下观摩了许久。

这坝儿好些年起就不给人上来观看了,还好管理人员是母亲生前的学生,交了些好处好说歹说才允许上来看看。

不等张父惊慌的眼神反应过来,张冲直接是发力将轮椅带人给掀翻了下去。

“你这!”

没等安保人员惊呼声起,张冲冲着他们淡笑两下,也是直接翻身跳下了护栏。

这大坝,怕是有百米高,重重砸到地下的水泥墩上,都不是到水里,那是头颅身体都一片肉泥稀烂。

……

似乎,张冲的一生,大致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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