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怎么也想不到,区区一个普通的护送任务,竟会成为他勇者人生的最后一页。

与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他在一顿丰盛的晚餐后便抱着几个美人一起快活。

然而,与往日不同的是,在他奋力耕耘的时候,鼻尖闻到的不是玫瑰花的淡雅清香,而是牛羊的膻味。

耳边也不是舒缓典雅的音乐,而是外面士兵行动发出的盔甲铿锵与几只拉车牲畜的哼哼。

据本次任务的指挥者,恩多尔帝国的二皇子殿下所言,让本次圣女护送任务中战力的顶点,“勇者”约瑟躲在这样一辆简陋的马车里可以混淆魔王军成员对我方战力分布的判断。

然而,在约瑟看来,那个像是根枯稻草一样的病秧子皇子只是想乘机给他穿小鞋罢了。

即使是队伍已经出发了数天的现在,一想到那个病秧子得逞后脸上得意的微笑约瑟就恨得直咬牙。

“真是受够了这破马车,连椅子都硬得硌屁股。说到底那家伙就是想和那个大胸修女一起独占豪华马车吧。要不是那个女人——”

“勇者大人,希雅大人有话要对你说。”门口卫兵的声音打断了约瑟的思绪。

偏偏在我心里编排她的时候出现吗,这女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令人火大。

约瑟不爽地停下了腰头上正在办的事,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便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那道熟悉的身影如约瑟记忆中一样披着宽大的漆黑罩袍,戴着与童话中魔女一样的黑色尖角帽。深紫色的长发从帽沿垂下,披洒在女子单薄的肩头。

当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那一刻,她紫水晶般瑰丽的眼眸便一下子锁在了约瑟身上。

原本带着些许不安与期待的神色,在看到面前男子脖颈上暗红的吻痕后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约瑟所熟悉的愤怒与失望。

“约瑟!为什么你又在和那些……那些家伙鬼混?”

“哈?都吃过晚餐了,找几个碧池放松一下怎么了?”

约瑟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才是,与其来我这个你看不上的烂人这里,还不如多抓紧时间,向那位二皇子殿下摇摇尾巴吧?我亲爱的姐姐大人。”

“你——”

约瑟的姐姐,名为希雅的女子紧紧咬住下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数秒后,她才再次压抑着怒火开口:

“你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吗?今晚是魔王军扼杀圣女的最好时机,现在,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而你……你竟然还在做这种事情?!”

“啧。”约瑟耸了耸肩,“天真。魔王真的来袭了,难道能靠他?还是他?他?亦或者是他?”

约瑟轻蔑的目光扫向附近的正在站岗的士兵们。那满溢着傲然的银瞳放出慑人的冷光,目及之处,披坚执锐的士兵竟无一人敢抬起头与他对视。

“得了吧,就凭这帮废物?杂鱼就是杂鱼,即使他们连嘘嘘时都在一上一下地练枪也毫无意义。

“就算真的有魔王军的干部打过来,最后还不是要靠老子?既然这样,我和我的女人们放松放松怎么了?我要是憋坏了你负——”

“啪。”

清脆的巴掌声,将约瑟还没脱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塞回了喉咙里。

伴随手臂无力地垂落,希雅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随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用力按下尖角帽的边缘,然后举起了法杖。

那念诵咒语的声音里似乎混杂进了若有若无的抽噎声。而约瑟只是侧着头,保持着侧脸被击中时的状态,仿佛因为那一记耳光而被冻结在原地。

下一刻,代表传送法术驱动的蓝光一闪,希雅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不知何时,泥地上多了几点湿润的痕迹。

“完了,待会那个人渣勇者肯定又要找人撒气了。”

“希望不是我……唉,你说希雅大人这样的好人,还是传奇级别的大魔法师,怎么就摊上了这种烂人弟弟呢?”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是名声臭到在帝都能把三岁小孩吓尿的人渣勇者。”

“小声点,那个人渣听力很好的。据说之前有人……”

细碎的议论声遥遥飘进了约瑟耳中。他的嘴角扯了扯,缓缓抬起了低垂着的脑袋。

“喂,杂鱼,告诉我圣女在哪。”约瑟随手扯过一个刚刚在议论他的士兵问。

“啊,啊,报告大人,属……属下不知。”士兵惊恐地想要退开,但一股巨力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让他仿佛一颗螺钉般被按在泥地上动弹不得。

“啧,也是。以那个皇子的作风……啊,他好像和我说过来着。”约瑟丢垃圾一样把士兵甩在地上,双手插着衣兜兴致缺缺地离去了。

圣女所在的马车旁。

约瑟揭开车窗的帘子,望向内部。幽暗的车厢内静坐着一个浑身裹在宽大罩袍里,别说是看到具体的形体了,就连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人都值得怀疑的家伙。

“那就是圣女吗?说什么接受神赐前不能被人目所视,也不能接受法术干涉,还真是神秘。该不会这里的其实也是那个病秧子皇子搞出来的假货吧。”

约瑟暗自嘀咕着,然后向马车内喊道,“喂,坐在车里那个,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圣女?”

罩袍纹丝不动,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无聊。”约瑟叹了口气,抱着刚刚顺手带上的圣剑在马车边上席地而坐,“魔王军的杂鱼们,要袭击能不能早点来啊。真是浪费时间。”

滴答。

忽然间,暗褐色的土地上多出了几圆深色的斑点。

“……雨?和出发前那群蠢蛋占星师说的天气不一样啊。”

密集的水线从天而降,几秒钟内便在地面上激起了怒涛般的水波。

约瑟额前的头发被打湿,耷拉着黏在脸上。他眯了眯眼睛,与营地中的很多人一起,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在那天空的极高处,漆黑的天幕被成片成片的密云压得摇摇欲坠,惨白色的雷霆划破苍穹,照出了一对血色的、满溢着暴戾与杀意的“圆月”。

此刻,正在仰望着天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不是月亮,而是某个“生物”的眼眸。

“轰隆!”

“吼!!!”

照亮夜空的电光被漆黑的巨翼所遮蔽,雷声炸响,却被那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吼叫所掩盖。

那只翱翔于天际的巨兽口吐出青蓝的焰,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伴着足以将旷野照亮成白昼的劫炎自苍天的极高处如瀑布般倾泻。

“‘魔龙王修雷波雷亚斯’。连四魔首都出动了,深渊里爬出来的杂鱼们还真是下血本了啊。”

在龙翼的阴影下,大量奇形怪状的魔物裹着不祥的紫光流星雨般坠落。约瑟注视着这一幕喃喃自语,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而后,凄厉的号声伴随着激烈的鼓点猛然砸破了滂沱的雨声,士兵的怒吼随之响彻天地——

“敌袭!!!”

“噌——”

圣银制的长剑从剑鞘中跃出,大滴大滴的寒雨划过剑刃的锋芒,碎成零落的星点,洒在剑身所映出的,被冠以勇者之名的男人那张冷峻的脸庞上。

下一刻,约瑟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那如丝般垂落、编织得密不透风的雨幕顷刻被整整齐齐地撕开,只余蔑视的话语留在原地。

“光靠数量就想取胜,所以我才说杂鱼就是杂鱼啊。”

这是一场被载入史册的惨烈大战——

魔龙的青血伴着怒吼从天穹泼洒,无头骑士的战马在圣剑的锋芒下崩成零落的碎块;石像鬼的三叉戟被从中间徒手捏断,独眼的巨魔在不甘的长啸中摇晃着倒地。

士兵的呐喊与魔物的咆哮混在一起,充斥着这个流血的夜。

如此大规模的魔物空袭是人类与魔族绵延上千年的战争史中前所未有的。

即使有着传奇魔法师希雅所布置的大型防御法阵保护,这些魔物也成功在护送军队中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创口。若以常理而论,人类军早已被杀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然而,“勇者”一词,代表的就是对常理的倾覆。

所以当约瑟单枪匹马斩杀掉第五名来袭的魔族将领后,哪怕是不久之前还以鄙夷与不屑的眼神看着他的士兵也不由得为之噤声。

“那家伙……真的是人类吗?”

“这个战斗力,太夸张了。之前边境的战报就够离谱了,没想本人比传闻里还要——”

“简直就是……怪物。”

而约瑟所做的,仅仅只是踏过地上的一具又一具、无论敌方或友方的尸体,然后杀戮目所能及的一切魔物。

从弱小的哥布林,到小山般的暗狱炎魔,没有一只魔物能在他手上撑过一盏茶的时间。

“不愧是传说中的勇者,还真是强得过头呢。”

在约瑟又一次将圣剑插进一名将领级魔物的咽喉后,赞叹的话语连着掌声从染血的战场深处遥遥传来。

约瑟转过头,发现声音的来源是一名身着黑色礼服,戴着狰狞赤红色恶魔面具的男子。

或者说,外貌像是“男子”的“某物”。

“就连吾可爱的修雷都能打伤呢。虽然早就被告诫过要注意汝,但这种战斗力还真是远远超出吾之想象。该说不愧是接受女神之加护的最强人类吗?”

约瑟此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魔龙已不再吐出火焰或发出怒吼,而是沉默,甚至可以说是乖巧地——悬在这个男子身后的空中。

就仿佛被驯服的野狗趴伏在猎人身后,等待主人的命令。

“你似乎比天上那只黑蜥蜴要强得多,看起来我钓上来一只大鱼啊。”

将染血的银剑拄在身前,约瑟终于第一次摆出了谨慎的姿态,“说起来应该是初次见面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魔王?”

“魔王……汝等似乎是这么称呼吾的,那就称呼吾‘魔王’吧。”男子面具下的脸似乎是笑了,“毕竟,吾没有向将死之人报上名号的兴致。”

约瑟闻言冷笑:“还真是有自信啊。如果你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又何必来这里截杀那个所谓的圣女呢?说到底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懦夫罢了。”

“‘圣女’?不不不,吾对那种东西可没有半点兴趣。吾来到此地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汝,仅此而已。”

尽管戴着面具,约瑟却仿佛能看见魔王说话时所露出的狰狞笑容。

“……还真是被看扁了啊!”

话音未落,约瑟的身影便化作一道银光电射而出——

十余分钟后,原野上的一片树林中。

滂沱大雨渐渐没了最初时的声势,余下的是绵长而又阴冷的细雨,幽灵般盘桓在这片寂静的树林里。

约瑟捂着肩上的伤口,踉跄着穿行于齐人高的灌木丛间,刺目的暗红色血迹随着他的脚步滴落在地面,而后又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绵不绝地沙沙雨声中,幽幽响起的魔王之声带着猫戏老鼠一般的余裕:

“怎么现在知道落荒而逃了?自信有着神之加护绝不会受到半点伤害的勇者啊。恐怕这是汝第一次伤到这种程度吧。”

这个杂种!不过是靠着不知道哪来的诅咒打破了我的加护之力,仗着情报差才打伤老子的杂鱼罢了,现在居然敢这么嚣张!

约瑟在心里连连叫骂,行动间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一路不断地靠着法术隐藏着自己移动的痕迹,寄希望于这片树林复杂的地形能帮助他甩掉紧跟着他的强敌。

体力所剩无几、伤口难以治愈、背后的强敌紧追不舍,而这里远离交战的中心地带,在联络法术会暴露位置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找到援军对他进行治疗——

即使自大如约瑟也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他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老子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约瑟喃喃自语间,耳朵忽然一动。

“那是……有什么东西活动的痕迹。听起来不像是动物,是人类吗?”

约瑟掉转步伐,朝着声音来源处寻去,最后在林间的一处池塘边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那身熟悉的、遮住全身上下的宽大白色罩袍,只有露出的白皙手掌表示出对方人类的身份。

静坐于池边巨石上的那个身影,毫无疑问正是魔王军此行的目标,约瑟等人护送的对象,创世女神教的圣女大人。

认出对方的那一瞬间,约瑟的心情登时沉入了谷底。

即使是除了战斗和玩女人以外一窍不通的约瑟也明白,圣女在接受神赐之前最多只会一些效力低微的神术,对于缓解他受到的诅咒和创伤根本无能为力。

而以寻常女性的体能更不可能带着他逃离紧追不舍的魔王,亦或是拖到救援抵达。

也就是说,约瑟最后的生还希望在确认到对方身份那一刻化为了泡影。

“哈,最后是勇者圣女一起打包出售吗。真是好运啊,魔王。”

约瑟扯了扯嘴角,神色惨然。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最后一点念想消散的那一刻,身上伤口带来的剧痛与脱力感一齐涌来。他摇晃了两下,整个人就猛然向后倒去——

“……?”

没有预想中的闷响还有疼痛。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事物在后方支撑着他,然后将他的身子轻轻放平。

从伤口那里一直传来的阴冷与疼痛转而被温水浸泡般的舒适感所取代,甚至让约瑟舒服得几乎要发出呻吟。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双淡金色的瑰丽眼眸。

温柔、悲悯、同情,还有某些令人难以言表,亦难以理解的心绪——即使是在罩袍的遮盖下,那双金瞳里复杂而充沛的情感也像是潮水般决堤而出,冲击着约瑟的心。

即使是创世女神下凡,祂的眼睛也不会比这更好看。约瑟忽然如此肯定。

“还有人在等待着您回去,所以,请您不要就这样轻易放弃。”罩袍下传出了婉转而动听的少女之声。

她跪坐在原地,以大腿为枕承载着约瑟头部的重量,素白的手掌覆在约瑟的伤口上,晕出淡淡的白光。

那是神术吗?为什么能解除魔王的力量侵蚀?这就是圣女的特殊之处?约瑟还在迷糊着、疑惑着,嘴巴却先他的意识一步动了:

“……已经没人会等我回去了。”

某道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令他内心一痛。

“不是的。”圣女摇了摇头,“您心里明明知道的吧,有个人还一直在等你,一直等了很久很久。倘若您无法回去了,那个人一定会很伤心的。”

“哈?你又知道些什么?装作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胸中莫名的焦躁令约瑟的语气带着刺。

况且,能有人笑着对我说“欢迎回来”的日子,早已经被我自己给——意识到这一点的约瑟不由得紧紧抿住了嘴唇。

“我不是什么都明白,但只有这件事,我一定可以确信。”圣女没有因为约瑟的语气而恼怒,而是重新以清澈溪水般的话语静静阐述着。

“因为我也有着,会一直等待我回去的人。为了回到那个人旁边,无论是怎样的努力我都愿意付出、怎样的痛苦我都愿意承受。

“那种心情,想必您也是明白的吧。所以,请您振作起来,然后——”

“找到你了。”

没有一丝感情的,来自世界上最可怖怪物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话语。

在此刻的约瑟耳中,这声音犹如死神发出宣判,又像是梦魇降临于现实,将这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丝温暖撕碎得干干净净。

“——我多多少少还能拖延它一会,请您快逃!”

圣女慌慌张张的话语传入约瑟耳中,她直起身子面对着魔王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毅然决然地挡在约瑟身前。

若不是此刻,约瑟绝不会注意到,这个躲在罩袍下的少女竟然如此娇小,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但是,她微微颤抖着的、不自量力地站在约瑟前方的身影又如此……如此的,令人怀念。

“轰隆!”

暗紫色的光柱带着沛然的能量与毁天灭地的巨大声势朝着二人袭来——

“诶?”

约瑟的怀中传来了少女困惑的声音。背部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不断侵蚀着约瑟的神志。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约瑟拼尽全力将少女拉进怀里,然后张开了以魔力编织的防御结界。

这种死法,也不赖啊。

姐姐,我最后,死得像是个真正的勇者吗?

紧紧把少女护在怀中的约瑟,在意识消散前的那一刻这么想着。

模糊间,他仿佛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景象。

那是小镇的秋天,黄昏下的溪流边铺着火红的枫叶。紫发女子背对着缩在角落的男孩,抄起扫把打跑了聚在一起的几个少年。她得意地晃着手中的扫把,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别哭了,约瑟。姐姐很厉害的,姐姐会一直保护你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如果我还有重来的机会,如果……

“希雅……”

那声未能传达的呼唤,消散在了风中。

战场中的某处,紫发的女子忽然驻足,望向了远方。

“约瑟?”

只是那带着迷惘与怅然的话语,终究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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