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45 PM

金陵大学30层科学楼的楼顶,风很大。乌云已经退去,天空遍布星辰。这不曾有过污染的夜空,真的就好像小时候所见到的天空的一样。一道银河清晰可见。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会有一场盛大的狮子座流星雨光临江城。

宋任杰和林雨琦手牵着手站在空旷无人的楼顶,抬头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夜空,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里就是我6年前和黄爱华约定的地方。”

“约定什么?复仇吗。”

“算是吧,记得当时的我非常懦弱,总是被杨义欺负,一起偷东西的时候只会躲在阿奇背后。由于性格使然,当张紫菱遇到危险的时候,我没有挺身而出保护她,也没有敢将这件事情告诉家长和老师,最终,我的软弱导致她的死亡。”宋任杰张开双臂,望着星空说道。

“不,你保护过她。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谁知道呢。”

“我的母亲工作很忙,而我的父亲是个军官,除了过年回来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外地出差。对了,阿奇和毫米的家庭情况也和我相似。杨义,阿奇,毫米,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其实都是孤儿。”

“由于父母的缺失,你们才犯下了沉重的罪行。”林雨琦背对着宋任杰说:“如果有父母的管束,你们应该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也许吧。我讨厌我的父母。他们从不关心我的心理健康,他们仅仅认为给我一张银行卡就完事了,但是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被母亲抱着。”宋任杰泪流满面。

“我能抱住你吗?”

“嗯。”

林雨琦转身走向宋任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身体。宋任杰的身体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女孩闭起双眼,将头部靠在男人宽广的胸口。林雨琦已经将危险抛之脑后,她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在内心的深处滋生。她得到了朋友,实现了梦想。可是,面前的那个男人很快就要离开自己了。她想到这里,便哭了起来,男人的胸口被泪水弄湿。

“如果我是你的妈妈就好了,就不会这样了……”

“林雨琦,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女孩问。

“当我死后,你要成为一个名侦探。”

“嗯,我会成为真正的侦探,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侦探,会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优秀的侦探。”林雨琦不断抽泣,她哭成了泪人,最后都说不出话了。

“我们来勾手指吧。”宋任杰提议。

“嗯……”

在6年前的同一地点,两个人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就这样,在2006年的一个夏夜,21岁的宋任杰和14岁的林雨琦定下了契约。林雨琦答应了宋任杰,当她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名侦探。

突然,女孩听见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确定这一连串声音来自楼下,是死神的声音。他们来了。

女孩慌张地试图拉住男人的手,然而宋任杰却狠狠地将女孩的手甩开。他朝女孩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接着却苦笑起来。

Eli, Eli,

lema sabachthani? (上主,上主,你为何遗弃我?)

就在这个时候,楼顶的铁门被“砰”地一声打开,十五名手持步枪的武装警察非常有秩序地排成一列,他们将枪口对准了宋任杰。

邓警官,韩信,还有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宋武缓缓走上台阶,出现在武警的背后。

“宋任杰,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快放下枪!”

只见,月光之下,警察的前方,站着一个手里拿着枪的青年。宋任杰挟持了林雨琦,将女孩瘦小的身体挡在自己的身前,他手中的枪口始终对准林雨琦的太阳穴。

但是宋任杰清楚知道,他手中的枪是没有子弹的。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在这之前他早已经将枪里的子弹全部退了出去。

现在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宋任杰!你这个孽子!”宋武开口就骂。

“那么,你也不是一个好的父亲。”宋任杰说。

“快放下这个女孩!”

“在你们开枪射杀我之前,我会先杀了她。”

“别这样,别冲动!”

“宋武!你现在就杀了我吧,你知道吗,小侦探。我曾经杀过人哦,那个毫米就是我杀的。毫米不是被蛇咬死,而是早已潜伏在屋子里的我,将蛇毒注射到毫米的血管里的。”

“太可怕了,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宋武的脸都青了,他指着宋任杰的鼻子骂道:“我就当自己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宋任杰一边说着骇人听闻的话语,一边却笑了起来。他的脸极度扭曲,真的就好像电视剧里的那些疯狂杀人犯。

“还有还有,事后我通知了黄爱华。让她来帮我处理尸体。黄爱华之前并不知情,你们在监视器视频里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背影,就是黄爱华!”

“你这个邪恶的家伙!自己犯案,为什么还要把人拖下水?”邓警官喊道。

“因为我憎恨这个社会!我要胁迫黄爱华为我犯罪!”

说到这里,林雨琦才发现,宋任杰这样做,目的是帮助黄爱华开脱,将黄爱华所犯下的罪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这样黄爱华便不会被判死罪了。

“宋任杰,不要再杀人了!”宋武喊道。

“对不起,父亲,我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我愿意承受制裁。”

当宋任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退至屋顶的边缘。然后,男人用力一把将林雨琦娇小的身体推给警察,而自己则双脚往后一跃,从三十层的楼顶纵身跳下。

“再见了……林雨琦。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很幸福。”

男人的身体从30层高的大楼上坠落而下,如同石头般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使得周围的行人纷纷回头。男人胸部着地,带血的头颅折断了,不自然的朝身体的右边弯曲。他的手脚的骨头粉碎。大量的血液从男人的嘴里,眼睛里,鼻子里,身体的伤口中潺潺流出。满地都是血。男人的尸体受到众人的围观,围观的女性捂着口鼻,慌张地看着这残破的尸体。有些人甚至拿出手机将尸体拍成了照片,传到网上。

地面上的状况混乱不堪,而楼顶却寂静无声。

只见,林雨琦饱含热泪。浑身是伤的她挣脱了警察的手臂,独自一人跑向大楼的边缘。她双手撑在楼顶的栏杆上,凝望如同深渊一般的地面,无声呐喊着宋任杰的名字。

女孩试图辨认地面的尸体,可大楼实在太高,她只能看到车水马龙的大街和不断闪烁的霓虹灯。

“宋任杰……”

怀着不安的情绪,林雨琦的背脊颤抖着。她强迫自己忍耐住哭泣,将泪水吞进肚子里。女孩悲痛万分,可她不希望让身后那些机器一般的警察们觉察到自己心情的变化,她讨厌这些人。

武装警察们依然站在原地,只有宋任杰的父亲缓缓走向林雨琦。中年男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他的喉结抽动着。站在女孩不远处,宋武将手伸进口袋。他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从盒子里抽出一根,又划开一根火柴,点燃了烟。男人无言地将烟放在嘴边,猛吸一口。他吐出一个烟圈。接着,男人朝站在后方的下属们示意,让他们回去。

一阵机械般的脚步声过后,空旷的楼顶只剩下两个人。

林雨琦双手捂脸,憎恶的双瞳在手指的缝隙间燃烧。接着,她握紧双拳,迈开脚步跑向正在抽烟的宋武,然后挥动拳头,用尽力气,狠狠砸在宋武的肚子上。

“呜!你干什么!”由于女孩的力气很小,她的小拳头并未使宋武强壮的身体受到任何伤害。

“坏人!你这个坏人!”林雨琦痛苦地大吼,同时不断挥拳殴打宋武。而宋武则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林雨琦的纤细的手臂。女孩剧烈扭动自己的身体,嘴里说出辱骂的话语。

“今天,我儿子死了。”

宋武开口了,他的声音浑厚又悲哀。男人放下了女孩,而女孩则无力地跪倒在地面上,双手撑地,全身的绷带都渗出血液,染红了衣服。她感到冷,瑟瑟发抖,嘴唇也变得铁青。

“今天我儿子死了,你能把儿子还给我吗?”宋武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随后,这个高大的男人低下头,俯视着跪倒在地面上的女孩,两人四目相对。男人如同修罗一般威严的神情并没有松懈,但他微微泛红的双眼却难以掩盖心中的悲痛。林雨琦仰视着男人,她的愤怒尚未退去。

“今天,我儿子死了,小姑娘,你难道觉得我不悲伤吗?”宋武缓缓说道:“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或者说,我的教育方针失败了。”

“教育方针,哈哈哈……”女孩冷笑,露出轻蔑的表情,然后吼道:“这种时候还谈什么教育,人都死了!”

“我儿子交错了朋友。当时我就不该送他去江城中学。”

“错!”

“当时,我早就知道他和那三个孩子一起虐待女孩的事,可我没有及时阻止他。”

“为什么?”

“可能正处于青春期,宋任杰对我有抵触情绪。”

“当初你没有报警吗?”女孩问。

“一旦报警就麻烦了,我想保护我儿子。”

“可有一个女孩正在被折磨,你没想过救她吗?”林雨琦皱着眉,脸上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

“没有,我没有想到那么远。我只想保护我的儿子,避免被警察带走。”

“你知道么,大叔,在六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被称为张紫菱的女孩,原本有很多机会可以救她出去的。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报警。无论是宋任杰,黄爱华,还是你,你们都没有,都没有报警!为什么!”女孩朝宋武嘶吼道,唾沫星子喷向男人的身体。尖锐的声音甚至将停在杆子上的鸟儿吓跑。

“没有人会去管一个乞丐的死活。我只想管我的儿子。但,他是个失败的孩子……”宋武低下头,喉结抽动着。

“是啊,没有一个人会去管一个乞丐的死活,可宋任杰……他从未忘记这个乞丐。”

“他爱着她,以至于失去了灵魂。”宋武将烟蒂丢在地上,蹲在女孩的面前。

“他没有失去自己。”女孩纠正道:“这点我最清楚。”

“是吗?”

“嗯。”

“那我就放心了。”宋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今晚有流星雨。”

宋武站起身,又点着了一支烟,他抬头望向天空,说:“听说死去孩子们的灵魂,最后都会化作流星。今天,我儿子死了,永远离我而去,他也会化为流星吗?”

“能给我一支烟吗?”林雨琦并未回答男人的问题,她站了起来。

“不行,你还是小孩子。”

“好吧……”

女孩显得非常沮丧,她双手插在衣服的口袋里,也学着宋武抬起头。她空洞的眼神混浊不清,直到有一条流星划过,她的眼睛才又变得清澈起来。

“是流星!”

女孩兴奋地伸手指向天空,只见一条银白色的流星划破天际,长长的彗尾携带着大量的光芒,装点着本就美丽的夜空。随着第一条流星划过,天空中出现了更多的流星,真的好像雨点般密集。

就在下一个瞬间,林雨琦模糊的双眼猛然看到了宋任杰赤裸的身体飘荡在天空中,沉睡的肉体安享地平躺着。流星划过死者巨大的身体。接着,一束光芒笼罩在宋任杰的身体上。随着光芒的指引,死者的灵魂离开了肉体,站立起来。此刻,同样是灵魂的张紫菱伸出手,拉起了缓缓飘向天空的灵魂,接着他们俩紧紧相拥在一起,幸福快乐的向夜空飞去。

宋任杰解脱了,从对杨义的仇恨中,从对张紫菱的怀念中,从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中,获得了永远的解脱。

“哥哥,我会永远记得你。”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原来,张紫菱早已经在呼唤他了啊。

“宋任杰,我最喜欢你了。”

女孩从容一笑,抓住胸口的挂坠,虔诚地朝满天的流星许下了心愿。

谁的手指敲落冷梦的冰花

泪水随枕下长长的孤独一起旅行

一只猫的黑眼流波带来暗涌涛声

盈过满袖拍打着古城堡,我沉睡的心

倘若给理想和理想路上洒下泪花

当夕阳在天上创造凤凰栏杆的彩霞

地上的泪花也会晕出同样光彩的霞吧

此时心和心里便合唱着

等着泪聚成河带着灵魂一起流到天上

开满天的星花,唱满天的歌。

————————

高中毕业以后,我考上了警校。

今天是2011年的6月20日,那起震惊全国的“江城事件”已经过去了5年。而我现在已经是江城警校一年级的学生。

我叫林雨琦,今年19岁。现在,我正和一班同学在江城第二监狱看文艺演出。

江城第二监狱有一个惯例,每当监狱要释放一批犯人的时候,总会开一场联欢会,并且邀请我们警校学生参加。今天早晨我显得十分兴奋,同学问我原因,但我没告诉她们。这是由于我知道,那个5年前曾经与我争锋相对的女人,她,即将被释放。

参加演出的人都是今天要被释放的囚犯。我们这些身穿制服的女生坐在舞台靠东边的位置,而舞台的另一边则是囚犯。

现在,文艺演出即将接近尾声,压轴好戏就要上演了。

“最后一个节目是,3045黄爱华的独舞《无法触摸的爱》。请大家欣赏。”

我所等待的人,黄爱华,从舞台的幕布后面走了出来。只见她留着到达耳垂的短发,这个发型和5年前的我很像,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是一头长发。

黄爱华姐姐,是我曾经仰慕过的人,讨厌过的人,憎恶过的人。但是听见她要被释放的消息,我不免显得异常高兴。

只见5年过去了,黄爱华的身材还是那么好,她穿着一身红裙,走向舞台的中央。

接着,音乐响起。

是维瓦尔第《夏》的某一乐章,那首快的如同狂风收割麦穗一样的小提琴曲。随着音乐,她的身体舞动起来,跳出优美的步伐,时而如同天鹅一般缓慢,时而激烈旋转。虽然女人跳得有些生疏,但是我知道她在用心跳。

她在用自己的生命舞蹈。

演出结束后,我们零零散散地离开了监狱,就在这监狱大门外的花丛旁,我猛地看见了那两个人。

杨义和黄爱华,他们正紧紧依偎在一起。

我惆怅地回过头,跟上大部队,并未打扰他们的热吻。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从口袋里取出新买的Ipud平板手机,上面显示的是我的朋友,韩信的名字。我接通电话,将手机放在耳边。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雨琦,有新案子了!快点回警察局。”

“嗯,在老地方等我!”

“没问题!”

我背向同学,不顾一切地往小巷子里跑去。

“宋任杰,我一定会成为名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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